麦秀芳
电话铃响时,我刚起床。母亲在那头说:“芳妹,我们到了,杂七杂八的东西太沉了,拿不动,你开车来车站吧。”小区就在车站对面,要是他们自己能搞定,是不会叫我去接的。
车站门口的台阶上,三个老人并排坐着。我父亲——背微驼,头顶一锅稀疏的白发。圆头黑布鞋,没穿袜子。耙齿似的手指掸着烟头。旁边是同乡根伯,一个脸长长的老头,皱纹像是被犁过的田垄,又密又深,说话却震天动地。根伯说昨天拖两袋瓜瓜菜菜来儿子家,今天就得赶回去了,家里的农活等着他。母亲坐在中间,七分碎花橡筋裤像两片晒蔫的红凤菜,垂头耷脑地挂在腿上。脚边“卧”着的蛇皮袋,胖墩墩的,像年前要出栏的猪。一个购物袋“蹲”在跟前,红彤彤的,母亲将袋子的拎手拴在手上,像牵着宝贝似的。
父亲与根伯抓着蛇皮袋两头,我托底,像抬猪一样抬进后备箱。我喘着粗气,问:“这么沉,谁帮你们弄上车的?”
“司机呀。”母亲有点得意。
车子移动,满载泥土的气息,入城来了;根伯挥挥手,出城去,又奔向那片厚厚的土地。
昨天还在田里呼吸的作物,就这么移到厨房的地板上——冬瓜,圆滚滚的,像一尊佛;黄瓜,瘦巴巴的,一副道骨仙风样;苋菜,翠盈盈的,似豆蔻初年的小姑娘……还有,鱼腥草、车前草、艾草、金银花,有些我不知道名字的中草药,反正,有益的,都搬来了。
“还有你爱吃的!”母亲打开购物袋。
“你妈昨晚做好,今早5点起来蒸熟——什么都是新鲜的。”父亲捧起阳台的水烟筒,咳了两声。
母亲掌心托着的白水角,白亮亮的。猛一咬,醇香的滋味“哧”地迸出来。父母对我就是“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的无尽牵挂。
记得2003年暑假,我的腿扭伤了,老中医说宜用新鲜大风艾敷。爸妈知道后,赶紧去山里寻找,翌日又马不停蹄送来。一沓沓艾叶,嫩生生的。我不知道,从日出到日落之间,这两个60多岁的老人家,攀过多少座山,爬过多少座岭,越过多少条溪,跨过多少道涧,斩过多少根荆棘……只要能治好他们女儿的腿伤,即使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那时,我家先生还打趣说:“要是你妈有袋鼠妈妈那样的口袋,肯定恨不得时时刻刻把你揣在袋里,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的确,父母对我的担忧、呵护没有缝隙,没有疏漏,只有丝绸般的绵密铺展。
2020年,大年初九,爱人脑溢血,猝不及防,离我而去。我,永远失去一个可依偎的坚实臂弯了。我的世界瞬间从风和日丽变成雨横风狂。父亲和母亲第一时间奔到医院。一见面,母亲张开双手,牢牢地抱着我:“哭吧,不要忍,不要害怕,有妈在……”她颤抖的声音似风中残烛的微光。我狠狠地咬着嘴唇,不让哀恸声锥刺羸弱的母亲,但眼泪却在她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来回擦拭。母亲轻轻推了我一下,用袖子抹去我脸上的泪水,又把我揽入她佝偻却无比温暖的怀抱里。母亲单薄的身躯,就是一座女儿抵御人生风刀霜剑的厚实堡垒。
我先生走后,母亲整天忧心忡忡,憔悴不堪,整个人像冬天的细叶榄仁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她的养分都输送给受伤女儿的身上,不是隔三岔五给我送吃的、送喝的,就是在电话里反复叮嘱我“别太累,保重身体”。
前几天,几个闺蜜在群里聊起孝顺的话题。我说二老城乡交替住,我们姐弟有空就陪他们吃个饭,到附近兜兜风,老人可开心了。青说,90多岁的老母亲天天在门前的空地栽栽花、种种草。她们几家人每周从佛山回一次陪老人家吃顿饭。说着,便把她母亲种菜的视频发到群里。媚说,自己的母亲80多岁了,半身瘫痪好几年,请人照顾,无论多忙,自己每月从香港回来一次——现在正推着母亲,在树下乘凉呢……
“你们尚有父母可照顾,多幸福啊!而我呢?我想照顾、想陪伴,可是——子欲养而亲不待。”阿美一声叹息,黏住了气氛,众人皆静。
也许,母亲的面容就是我们生命的第一声呼唤,难怪古语有云:“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古今同证,洵不虚也!孝道本就是为人之根本。细思之,方悟——原来,我们载不动的,不是反哺之重,而是生命无法偿还的时光之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