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活源
家乡依偎在西溪河畔,岸边立着一方石板埗头——七八级青石板层层铺就,从河岸缓缓探入河水,像一道凝固的石阶,默默承载着村人的劳作、生活与休憩,成了村里不可或缺的去处。
西溪河发源于皂幕山脚,自北向南蜿蜒流淌,穿开平、过鹤山,为两岸乡民带来了舟楫之利。沿着绵长的河岸漫步,总能在不经意间撞见几处埗头,皆是沿河村落为方便乡人乘船、汲水、濯衣而建。我们村的这方埗头,便是西溪河两岸众多简朴建筑中,带着岁月痕迹的一处。
家乡地处水乡,向来以种植水稻为生。每年夏收夏种时节,是村里人最忙碌也最辛劳的日子:早稻刚收割完毕,便要赶着插下晚稻秧苗,间隙还得抢时间晾晒稻谷,筹备向国家交售公购粮。那时,全村160多人,守着150多亩农田,每年要向国家交售20多万斤公购粮。
从20世纪50年代起,直到2006年,村里的公购粮始终靠船只运送——先装船运到水口墟,再交给当地粮食管理所。这水运的便利,大大减轻了双夏时节村民的劳作压力,让大家能专心扑在夏收夏种上。每当要挑稻谷下船,埗头便成了全村最热闹的地方:几十个社员挑着沉甸甸的粮筐,在粮仓与埗头之间往返穿梭,那长长的“挑粮队伍”,成了“双夏时节”乡村里一道鲜活的风景。
每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村里的姑娘、婶子、嫂子们便肩挑竹篮、手拎衣物,陆续往埗头赶。她们要趁着太阳升起前,把家里的衣物、蔬菜都洗干净,等日头一出来就能晾晒。埗头的每一级青石板上,都蹲着浣洗的身影,搓衣声、水流声伴着清晨的薄雾,成了家乡最早的晨曲。家乡的女人们向来勤劳,在埗头洗完衣物,便匆匆赶往田间劳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埗头的石板原本粗糙不平,100多年来,无数双手在此搓洗、摩挲,竟把石板磨得光滑温润,仿佛藏着岁月的温度。
近水知鱼性,近河便知水甜。清晨的埗头,除了浣衣的人,还有挑水的乡亲。在我年少时,村里人都喝西溪水,每逢涨潮,河水清澈甘洌,大家就提着水桶到埗头汲水。西溪河不仅用舟楫滋养着两岸生计,更用清甜的河水哺育着河畔人家。记得第一次学着挑水时,看着水桶里晃动的河水,忽然懂得:这西溪河,就是我们的母亲河。
黄昏时分,是埗头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光。村里的男人,上至七八十岁的老人,下至六七岁的孩童,都会聚到埗头——冲凉、游泳,在河里追逐嬉戏、打水仗。可以说,村里几乎人人会游泳,而这本领,大多是在埗头这段西溪河里学会的。这段河道,上起滘边冲口,下至聚龙湾,近1000米长的河面宽阔平缓,被村里人亲切地称作“乡间游泳场”。
每到农历六七月,太阳像火球般炙烤着田野,连田水都被晒得滚烫。劳作一天的汉子们浑身是汗,只要有人在村巷里喊一声“游水去”,瞬间便会引来一群人——抱着毛巾、拎着换洗衣物,笑着闹着奔向埗头,一头扎进清凉的河水里,驱散满身暑气。
河里既有戏水的人,也有捕鱼摸虾的能手。村里有几位擅长捉鱼的乡亲,每次去河里游泳,腰间总会系一个竹篓。他们从埗头出发,沿着河岸溯流而上,在水里摸索一个多钟头,回来时竹篓里总能装满活蹦乱跳的鱼虾。当他们回到埗头冲凉,竹篓一打开,围观的人看着鲜灵的鱼虾,总会发出一阵羡慕的赞叹。
热闹过后,埗头又成了村人休憩的好地方。冲完凉的乡亲们坐在青石板上,等着月亮升起。当皎洁的月光洒在西溪河上,河水泛起粼粼波光,一河“金波”闪闪烁烁,美得让人移不开眼。这自然馈赠的景致,成了劳作后最好的慰藉——伴着月光,一身疲惫渐渐消散。年长者望着明月,思绪仿佛随着西南流淌的河水,飘向远方的亲人,一丝淡淡的乡愁,悄悄涌上心头。
这时的埗头,还是村人“倾偈”(聊天)的好去处。大家聊着农事与家常,说着生产、生活的琐事,讨论着农产品的市价,交流着农作物的栽培技巧;兴致来了,还会聊些天南地北的故事,有人讲一段《三国演义》的传奇,有人哼一阕《柳毅传书》的唱词。
年少时,埗头的模样便深深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数十年过去,那些场景依然清晰如昨,时常在脑海中回味。这方埗头,伴着西溪河的流水静静伫立,在乡人的心中,早已不只是一方石阶——它凝聚着思念,沉淀着乡愁,更承载着一种独特的乡土文化,藏着每个人心中的“根”。那是一种能维系人一生的精神依托,无论走多远,想起埗头的青石板、流水声,便会想起家乡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