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继红 著
在邓子艳静静地盯着屏幕上模拟探测器数据时，闪烁在她脑海里的中微子告诉她，我来自冰冷的地层之下，是居里夫人实验室里那一颗铀矿石在静默中发出的一声长长的叹息。
在温良剑于海量数据中跋涉时，一只栖落于他思绪的中微子告诉他，我来自战争的焦土与废墟，是人类面对生活的苦难和磨砺时的一颗浑浊的泪珠。
……
中微子，你这无所不在乱窜的幽灵，你这近乎光速奔跑的幽灵，你这亿万年不灭的幽灵，你这喜欢变脸的幽灵，你究竟是这天地间怎样的存在？星际迷离间，你是否就附着于宇宙尘埃漂浮漫游？沧海桑田时，你是否就顺着时光轨道自在来去？你极渺小的身躯里，是否真的藏着极巨大的玄妙？你极微茫的光华，是否能点燃世间不灭的希望？是的，我们相信，你就是！你能够！
我们是和你们一样的宇宙间渺小的存在，我们的名字叫作人类。我们或许就是你振荡时洒开的点点光华，我们或许就是你飞行时遗落的串串汗滴。我们，其实也是你孕育的孩子，百年来却在拼尽全力追寻你的踪迹。我们像孤身走在暗巷的惊恐迷途者一样渴望你的瞬息光华，仿佛我们拥有了那一点光华就拥有了全部，就拥有了母爱和力量。我们坚信你承载着我们的身世、我们灵魂所有的信息历经洪荒、飞越万古、奔向无垠。我们已经对你追随、膜拜千万年之久。
是的，在数千年前伏羲氏仰观天象、环顾众生、叩问苍穹而演八卦时，在2000年前古希腊的智者托勒密静静地聆听着四面繁星送来的声音时，在600多年前“江门学派”的一代名儒陈献章在他的“春阳台”心驰物外、神游天地时，在391年前，年近七旬的伽利略因为坚守他的科学而受到神学的审判时……装载着宇宙密码的中微子就在他们的身体中穿越，在他们的思想处飞掠。人类是这个地球的暂住者，是这个宇宙的偶遇生灵，中微子才是这里的统领者，是我们无可选择的追随对象。
是的，在1930年泡利提出那个把他自己都吓一跳的“猜想”时，在1942年，王淦昌在祖国写下那篇著名的《关于探测中微子的建议》的文章时，当1956年首次探测到电子中微子的科万和雷恩斯发电报向泡利报喜时，当1987年在日本神冈实验室工作的小柴昌俊迎来超新星爆发遣派的中微子信使时，当2012年王贻芳换下夹克衫，穿上西装走向中国大亚湾中微子实验新闻发布会时……从海洋到天空，从地层深处到浩瀚星际，从极寒之地到荒漠之中……我们的追随掏心掏肺，我们的追随不离不弃，我们的追随热泪纵横，因为我们是会思想、能创造的人类。我们的渺小并不妨碍我们的想象豪横、脚步坚定。我们渴望倾听你的声音，读懂你的密语。我们代表着地球这颗孤独的星球，我们渴望和宇宙交流。这或许才是我们的未来。我们亦是由星辰所铸，我们亦是这宇宙的孩子。我们不愿意做那个一直在风中寻找的哭泣的少年。我们坚信，追随你，读懂你，拥抱你，才会让渺小的我们强大起来、自信起来。我们用了几千年的时间，走向地球之外，叩开微观世界，从无穷小去认知无穷大。而这认知路上的每一小步，都洒着汗水、泪水和血水。路漫漫其修远兮，我们仅仅只是翻开了中微子密码的第一篇。江门打石山下，王贻芳和曹俊会是翻开新篇章的人吗？
王贻芳第80次，或许是第100次搭乘直井升降机下到实验大厅。他安静地行走在悠长的巷道，耳畔是滴答的水滴声和呼呼的风声。他相信在这样美妙的地方，会碰到一群远道而来的中微子。他们之间会有一段万众期待的对话。
然而，对于过去的17年，他也有些不忍回望了。这17年间，他两鬓间添了无数的白发，眼角皱纹明显多了许多。睡眠也越来越浅了，腰身也越来越弯了。记忆中的许多东西渐渐模糊了，只有中微子，这幽灵的身影在他那凌厉的注视下越来越清晰。
曹俊第80次，或许是第100次翻开案头的这本《江门中微子实验的物理研究》。晨光落在密密的字行之间，他看见无数的中微子在翩然起舞。他相信这些神秘的舞者正在沿着自己搭建的这个华丽的T台，舞向自己的内心深处。
然而，对于过去的17年，他也有些不敢细看了。那就是一次悬崖上的行走。每一个决定都是一场冒险。数不清、理不尽的学术难关、技术屏障、施工障碍就是脚底的沟坎和磕绊。迈不过、站不稳就会坠落深渊，就会摔得支离破碎。
实验物理学家的坚持与等待看上去很普通、很平凡。平凡遮掩着许多惊心动魄的时刻，遮掩着许多跌宕起伏的瞬间。
地底大涌水、新冠疫情暴发、光电倍增管研发陷入绝望、有机玻璃球反复出现裂缝、工人们受不了闹着要回家、读数软件研发一筹莫展、中外团队产生严重分歧……17年里，无数这样的时候磨砺着他们、洗礼着他们，也让他们睿智和成熟。尽管胸有惊涛，但是，他们总能沉静而致远。或许他们会在过年时听着马骁妍组织创作的那首歌曲而默默地哭、淡淡地笑。
这些歌，只有他们最懂。别人看歌词也不懂，他们只听旋律就会湿了眼眶。
晶莹剔透有机玻璃相随，
层层钢铁守护着我。
心怀液闪七百米守候，
本真纯粹不自流。
想你放大百百千千万倍，
甄别看清你的脸庞……
因为这些，就是他们17年里爱的陪伴。
蛰伏在打石山地下700米的江门中微子中心探测器的躯体是这样的一组数字：基建期间运走岩石石渣42万立方米、10年来排出地下水2500万立方米。整个项目使用2120个不锈钢构件（868吨）、120000套特制螺栓+螺母、880000套常规螺栓+螺母、590个撑杆、263块有机玻璃球面板（600吨）、2000米有机玻璃面板粘接缝、20000个刻度系统零部件、45612个PMT（含Veto）、20012套大PMT保护罩、3460个PMT模块、7515件龙骨/支座/桥架、6881个水下电子学盒、490000米波纹管电缆、30000米地磁屏蔽线圈、14400平方米反光膜、20000吨液体闪烁体、35000吨超纯水。
数字很枯燥，但是在打石山下的科学家和工人眼中，这些数字都很生动，时刻跳跃在他们的生活中，和他们的每一个日子、每一滴汗珠、每一次梦魇都融在了一起，难以割舍。42万立方米的石渣有多少？工人们不知道，但是史仁杰算过，这些石渣能填满168个标准游泳池。2500万立方米水有多少？工人们不清楚，王志刚查过资料，相当于1.73个杭州西湖、12.5个北京昆明湖。12万套特制螺栓、88万套常规螺栓有多少？别人没有概念，但是何伟计算过，光螺栓的重量就达60吨。如果一名工人专门负责安装螺栓，每分钟安装一套，每天不吃不喝干10个小时，那他总共需要花四年半的时间才能装完这些螺栓。液闪组的几个中年男人也闲扯过，这两万吨液闪再加上3.5万吨超纯水，如果用桶来装，估计要装几百万桶。负责电子学盒安装的樊磊也琢磨过，自己要是沿着49万米，也就是490公里长的波纹管电缆走一圈要花多久的时间……
樊磊不知道490公里要走多久？王贻芳和曹俊当年从美国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中国科学家走上国际中微子会议的讲台要走多久？他们只知道，从大亚湾到江门，他们每一天都在努力往前迈一步。这17年里，他们完成了世界最大规模的核反应堆中微子探测器中国设计；他们实现了大面积光电倍增管的中国自主知识产权；他们写下了光电倍增管水下防爆系统的中国篇章；他们完成了世界最大的有机玻璃球的中国制造；他们拥有了世界最纯化的液体闪烁体的中国配方；他们创立了高能物理实验计算机软件系统的中国品牌；他们完成了整个探测器电子学系统的中国方案……当然，到了17年后的今天，当建设者们带着骄傲的微笑走出电梯间，当媒体记者的镜头不停地向他们闪烁，人们已经不会再怀疑，这17年来的每一步，就是中国中微子研究，或者说高能物理领域的一大步，也必将是人类迈向未知世界的一大步。
其实，献给这17年并不需要太多华丽的辞章，甚至不需要掌声和鲜花，只需要那一刹那，地下700米深处那一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