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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9
星期五
当前报纸名称:江门日报

微光志——江门地下中微子实验基地建设纪实(46)

日期: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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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3版:时事       上一篇    下一篇

    尹继红 著

    可项目建设即将结束了,终是要回家的。从2012年开始,李小男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偏僻荒凉的打石山下打发的。地下700米的实验大厅里掏出的第一块石头上都留下他手心的温度。喷涌而出的第一波地热水里就掺杂着他眉间的汗水。地下的每一根管道、每一根线缆、每一根钢柱、每一块玻璃,都映过他的忙碌身影,藏着他的苦与乐。

    李小男这天特意没有选择从直井的升降机回地面,而是和下班的一拨工人坐上了斜井的轨道车。在那“哐当哐当”的声音中,他久久凝视着黑亮的洞壁,看着细密的水珠从岩石上慢慢地渗出来。许多记忆也从他大脑深处慢慢渗出来。挖掘斜井的那些日子,每一天都是用刀刻在他心里头的。刀痕上还留着当年的泪渍、汗渍,甚至血渍。如今,痛苦和艰难已经被即将到来的胜利淹没。但是,在李小男的心头,它们并没有消失。

    再见了,打石山。

    再见了,金鸡镇。

    再见了,我的大玻璃球。你安静地蛰伏吧。接下来请执行你的捕光使命,我在北京等着你的数据。做了10多年的包工头,我也该重回我的物理分析行当了。掬手尘埃,仰天星辰。我的工作很酷!请记住,我是粒子物理学家李小男。

    打石山的月光下,马骁妍在宿舍外的斜坡上随意地走着。灌装开始后,安装工人们几乎都撤离了。高能所的许多同事也都完成任务回北京了。留在现场的人已经很少了,原本清冷的打石山下显得更加静谧。

    马骁妍也开始掐算自己撤场的日子。按照安排,她春节前就可以撤离打石山了。可一想到这,心里又总有些堵。白天大多数的时间,她都还是会下到井下去,没什么事情,就是沿着隧道随意溜达,听听里面呼呼的风声和滴水的声音。她也想听听这风声和滴水声里有没有夹杂着中微子呼啸而过的声音。进入实验大厅的门早已经封起来了。放置有机玻璃球的大水泥池子也已经盖起了封盖。有机玻璃球内部,正静静地进行着液闪置换。马骁妍便站在门外,闭上眼睛想一会。她在想象自己亲自指挥安装的这个大玻璃球成为了一座巨大的邮驿,里面储满了来自宇宙的“神秘信使”。

    赶在过年前,马导新作——2024年JUNO的年度MV,正式发布了。MV的名字叫《别叫我幽灵》。这一回,马导玩了个新鲜,忽悠了秦中华、钱小辉、刘蕾、何苗、占亮、赵洁等一大帮同事参与进来。不仅如此,他们还在年底的国际合作组晚宴上登台现场表演了一回,将现场气氛燃得爆爆的。很显然,他们有些痴心,想用一首歌告诉世人,他们不是在地府里捉“阿飘”,而是在时空隧道里追光!这绝对是全世界最艰涩难懂的一首歌词,里面充满了粒子物理名词。但是,他们却唱得兴高采烈。

    马骁妍也导得兴高采烈,因为歌里是她的心声:

    地下的星空无与伦比的美丽

    我们迎着风和雨

    等待中微子你的光临

    上面的正式通知已经下来了,江门中微子实验正式运行取数的时间是2025年8月1日。收到通知的时候,衡月昆和胡涛已经回到了打石山下。没有明确日子的时候,还不觉得咋样。现在日子确定下来了,大家都有些坐不住了。虽然一切运转都很正常,但还是忍不住每天都要下去东瞧瞧西看看。

    2025年的春节,衡月昆回了北京。好几年没在家过年了,感觉北京的年味都有些陌生了。回到北京后,他又想组织大家踢一场球。可大家过年都忙着呢,只能想下罢了。大年初六,外面还是浓浓的过年气氛,衡月昆又拉着行李箱往机场赶了。这个年他其实过得一点都不踏实,心里每分每秒都在牵挂着他的大玻璃球。液闪置换即将开始,玻璃球的安全性、稳定性就是天大的事。

    胡涛也早早赶回了打石山。其实这大半年里,他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实验大厅旁边的“液闪纯化厅”度过的。液体闪烁体是一边纯化一边灌装。作为液闪纯化的负责人,胡涛内心的弦一直都绷得紧紧的。仪表盘上的每一次异动都会让他的心“突突”几下,以致他自己感觉有些绷不住了,真怕哪天就绷断了。他今年正好60岁了。这或许就是自己参与的最后一个大科学装置项目了。胡涛心里比任何人都渴望自己所负责的这部分工作做到自己内心的完美。

    当天的例行分析会开到很晚,窗外已经被夜幕笼罩。月亮是半弯钩的,星星却很密地一堆堆聚在一起闪烁。饭堂的晚餐依然是清清淡淡的豉汁蒸排骨。这道菜几乎天天吃,北京人衡月昆不喜欢吃,但是安徽人胡涛却喜欢吃。走出饭堂,衡月昆对胡涛说:“胡老师,明天晚上我请您去镇上吃,本地鸡焖生蚝。”

    胡涛摇摇头:“不去,吃饭堂,节约时间。有机玻璃球内的液闪置换这两天要过赤道线,我俩都得日夜在下面盯着。”

    衡月昆撇撇嘴:“以后不是想吃就吃得到了,这些年在这里,就馋这道菜。”

    胡涛永远是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我不会想念这里的美食,我只会想念我的液闪。想念它们在地层深处平平静静的样子,想念在它的黑暗之中有美丽光华乍现的时刻,美得不得了。那一束微光,就是我们这么多年的追求,真值得我们铭记在心。”

    衡月昆笑了:“胡老师,我俩一起几十年,我发誓,这是我第一次听您抒情……”他抬头望望星空:“我也会想这个地下700米的大家伙的。要是能够抓到一次超新星爆发,那一定是人类历史上所捕捉的最壮美的瞬间……”

    胡涛也有些呆了,他显然也在想象着这个瞬间。这是属于粒子物理学家独有的想象。这个瞬间,他们既是诗人,也是画家。

    秦中华终于回到了北京市玉泉路19号中国高能物理研究所的办公室里。光电倍增管现场安装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几乎都待在打石山下。那些日子,他做梦都想早点回到北京,可偏偏现场的安装工作因为各方面的原因一再拖延。每天,他绑着安全带,攀爬在有机玻璃球的躯体上,头顶是光电倍增管组成的闪耀的世界。他就知道,为了那个所有粒子物理人梦想的未来,自己的选择就是——没有选择。

    妻子徐美杭就在隔壁楼里办公。夫妻俩终于可以下班后一起回家,为孩子做一顿美味晚餐了。六一儿童节那天,他们还领着孩子一起去天文馆看了一场巨幕电影。尽管孩子现在已经是中学生了,秦中华觉得这是他们夫妻欠孩子的。那时候他们的孩子还在读幼儿园,好几次小组在一起讨论的时候,接孩子的闹铃响了。徐美杭想起身去接孩子,身为小组长的秦中华不准妻子走,还严肃地批评她。徐美杭每次都气得想冲他脸上泼一杯滚烫的水。

    “以后只要我俩在一个项目里,我都推荐你当组长,你也狠狠地批评我!”秦中华一脸严肃地向妻子保证。

    徐美杭依然沉浸在夫妻久别团圆的欢喜中,她柔情地对丈夫说:“我在家里做领导就够了,在工作上,还是你做领导……”

    徐美杭想着那遥远的南方,地下700米的深处,他们夫妻俩的“宝贝”将默默闪耀、默默守候30年,定格这世界一个个最美的瞬间。她心里柔情更盛:“老秦,30年后,我们一起回到打石山下去看望我们的宝贝吧,那时候,它们的样子一定很嘚瑟……”

    “是的,那时候,JUNO已经胜利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它已经成为了祖国的功臣,人类的功臣……我们都去见证它的王者归来。我们约上光头李卫东、大胡子江晓山、清洁工赵洁,还有何苗、温良剑,还有邓子艳、占亮、俞伯祥……我们都去……那时候我们都已经退休了,一群老头老太太……”

    徐美杭眼角的泪终于慢慢流了下来:“但是,我相信,JUNO一定会记得我们,笑着对我们说,老朋友,好久不见……”

    尾声:献给十七年

    从2008年王贻芳、曹俊、李小男从北京到香港的旅程中的畅想,到2025年江门中微子实验探测器在打石山下正式投入运行取数,整整17年。

    17年很短,常常短得来不及在史书上留下一行字。17年很长,常常长得许多人历尽了千般苦还没过完。

    17年很短,短得胡涛只做了一件事就要退休了。17年很长,长得足以让衡月昆两鬓间青丝染满了繁霜。

    17年很短,短得王志民还来不及陪伴,孩子就已经长成了少年。17年很长,长得让于泽源从一个懵懂少年走到了国际粒子物理研究的舞台中间。

    17年很短,短得李小男对初遇打石山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17年很长,长得小小的打石山仿佛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

    ……

    在马骁妍凝神注视着玻璃球的眼眸间穿梭的中微子告诉她,我来自宇宙大爆炸的那一个瞬间,是盘古开天地时重构山川河岳的一声撕裂的怒吼。

    在何苗攀爬在“金刚塔”上的手臂间飞掠的中微子告诉他,我是来自深深的海洋之中,是女神阿芙洛狄忒诞生时一声颤抖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