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继红 著
6天后,王贻芳亲自主持了在高能所举办的“李政道先生追思会”,白发苍苍的老专家和年轻的博士生都参加了。在王贻芳的深情讲述下,李先生对中国高能物理所作出的贡献一幕一幕开始浮现,高能所大门前那尊“天之道”雕塑,在众人眼眸中闪烁着光芒。半个月后,王贻芳应邀出席了在上海交通大学举办的“李政道先生追思会”。王贻芳看到,在会场正面是一幅李政道先生的巨幅照片。照片上方题写着八个大字:“细推物理,何用浮名”。王贻芳鼻子突然一酸,他想起了这20多年里一直在南方的山谷中工作的同行们、工人们,以及许多知名或不知名的人……
4、30年后再相会
2024年10月21日下午,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主楼二楼会议室内,干部职工们早已有序地坐在了自己习惯的位子上。很明显,今天的会场比以往安静了许多。当王贻芳从大家眼前走过,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时,很多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追随着他的身影。有的人思绪甚至瞬间闪回13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金秋10月。意气风发的王贻芳正式接任高能所所长职务。那时候,他还显得那么年轻,脸上几乎没什么褶子,头发乌黑亮泽,腰杆也挺得笔直。可短短13年过去,众人明显感觉他的发际线往后挪移了不少,眼角的皱纹像被刀乱划了一通,头发已白了近半,眉毛也有些灰白了。原本挺直的腰背,似乎因长期背负那只双肩包,已形成了习惯性的负重感。此刻,即便没有背包,人们也能从他肩上看到沉重。
但是,这一天,王贻芳真的感受到了轻松。这副他挑了13年的中国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长重担,终于交到了比他小9岁的曹俊身上。这样的一场交接大会,其实是他期待了好些年了的。这些年一路走来,他确实有些精疲力尽了,他发现自己的体力和精力也逐渐跟不上了。一个JUNO就已经够沉了:10年前光电倍增管攻关的时候,合作组的会议总共开了39次,自己只缺席了1次。北京玉泉路——开平打石山,这说走就走的行程。他已经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了?没有100趟,也有80趟吧……至于这些年来因为这个项目生气、揪心、失眠,更是常有的事情。何况所里还有大量的其他工作、其他项目要操心呢?脑子里永远都堆满了事,从来没有通畅过。是的,从今天开始,自己将逐渐重回纯粹的物理学研究之路,做一个自己一直所期待的“幸福的物理人”。今天晚上,自己应该能够枕着清风愉快入眠了。
中国科学院副秘书长孙晓明代表院里宣布了王贻芳正式卸任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长的决定,接任他的是曹俊。而王贻芳仍继续担任江门中微子项目经理和发言人。在这个简短的仪式上,孙晓明郑重地向王贻芳授予了一块“荣誉证书”牌匾,上面刻着:王贻芳同志:您2005年—2024年所(局)级领导期间,为中国科学事业,为院、所改革和发展作出了杰出贡献。
所有人都留意到了“杰出”这两个字。在极其严谨的中国科学院,“杰出”这样的字眼是不会随意出现的。而此时出现在王贻芳的卸任仪式上,却是那么自然。接下来新任所长曹俊的致辞也为“杰出”这个词作出了准确的诠释。他说,王所2005年担任高能所副所长时,高能所的大科学装置只有一个正负电子对撞机。到今天他光荣卸任的时候,高能所已经拥有了包括江门中微子在内的9个大科学装置。中国高能物理研究所已经走到了世界高能物理研究的舞台中央。王贻芳坐在台下,望着台上致辞的曹俊,忽然有了一种岁月恍惚,如白驹过隙的感觉。20年前的曹俊是那么意气飞扬,而现在站在台上的他变得沉静稳重。他相信在曹俊的带领下,中国高能物理研究一定可以创造新的辉煌。这个“新的辉煌”当然也包括王贻芳,甚至是无数中国高能物理研究者心中的“神圣梦想”:在中国建成世界最大的环形正负电子对撞机。王贻芳想,为了这个梦想,我可以再干40年,干到100岁。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5年前获得“未来科学大奖”时致辞时的向往:“当我们GDP世界第一的时候,我们应该对人类有较大的贡献,应该在文学、艺术和纯粹科学方面对人类有较大的贡献,要有媲美我们的祖先、能载入人类史册的贡献。”
王贻芳知道,在自己心中,还有着一个终极梦想,就是在中国的土地上建成环形正负电子对撞机。他相信到那个时候,自己做梦也会笑醒的。那天,他毫不犹豫地将“未来科学大奖”丰厚的奖金捐给了中国科学院大学的“环形正负电子对撞机促进基金”。
北京谱仪、大亚湾中微子、江门中微子、环形正负电子对撞机……王贻芳已经听到、已经看见那些叫作粒子的东西如山呼海啸簇拥着自己、如地火迸发燃烧着自己。他知道自己和它们的追逐、舞蹈还远没有结束。
曹俊一直以来都觉得王贻芳这个所长当得累,因为他太较真、太执拗了。他也一直认为,在其他领域,那些举重若轻的人更适宜担任领导。但是在科研领域,只有王贻芳这样的人才更适合当好领头羊。事实上,高能所10多年来的成就验证了这一点。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比较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因此会缺乏一个战略科学家所需要的激情。同时,自己又是一个随性草率的人,缺乏一位优秀管理者所需要的严谨。但是,他没想到,在江门中微子实验项目进入最后冲刺阶段,在中国环形正负电子对撞机项目曙光初现的时候,中国高能物理的时代使命选择了他。这让他惊喜而又惶恐,以致在例行表态发言的时候,他的额角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两个月之后,他们俩再一次一起出现在打石山下。江门中微子探测器的灌装即将开始。他们一起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灌装的准备工作:一切都有条不紊,一切都严丝合缝。高能所的年轻人发现,曹所看得比王所还细致,这有点不像曹所以往的风格。他们走到探测器顶部的平台上。工人们正忙着顶部反符合探测器安装最后的收尾工作。反符合探测器的负责人杨长根正蹲在安装天桥上和工人们交代着注意事项。杨长根已经63岁了。江门中微子探测器也许将是他参与的最后一个重大项目。此刻他蹲在那里唠唠叨叨,更像一个老人对孩子的叮嘱。
王贻芳远远地看着杨长根的身子在灯光下弯成了一张弓的模样,忽然觉得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他轻轻地吁了口气:“马上就要封盖了,JUNO,我们30年后再相会!”
曹俊笑笑:“30年后,我也早已经退休了。如果那时我还走得动,我一定会来看它:我们蛰伏在这地层深处的捕光者!”
这天晚上,曹俊在他的微博上写下了这么一段话:400年前丹麦科学家第谷仰望星空30年,积累了大量的天文数据,由他的弟子总结成开普勒三定律,这是牛顿提出牛顿力学的重要依据。谁能想到,天天盯着星星看而窥得的行星运动的奥秘,几百年后却成为我们修造高楼大厦、桥梁、飞机、汽车、发射飞船、卫星的根本。当我们窥探到宇宙运行的奥秘,也许几十年或100年后,中微子带给我们的知识会同样融进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曹俊还想说,那时候我们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但是,人们会记得我们这些“捕光者”……
庄红林执意要再一次赶到打石山下,亲眼见证JUNO正式运行取数。他内心强烈渴望着和年轻人们共享一起欢呼的时刻。这是2025年7月30日。开平的天气很炎热,可75岁的庄红林不嫌热,还非得再下井去看看。马骁妍和钱小辉陪着他,都觉得有些赶不上老爷子的步伐。
庄红林看完纯水处理间,又看液闪间。看完液闪间,又看灌注间。还钻进电子学间看了半天,这才意犹未尽往回走。走一会,却又停下脚步,侧耳听听回荡在巷道里的风声和水流声……
马骁妍看着老爷子,觉得挺有意思,就逗他:“老爷子,听到些啥呀?”
庄红林很认真地告诉她:“听到了很多,风声、水流声、哭声、骂声、欢呼声、脚步声、吆喝声……还有心声,我们这些人的心声……骁妍啊,30年后,你再代表我来这里听听,还有没有我的脚步声……”
马骁妍当年大学毕业正是由庄红林招入高能所的。那时候的庄红林还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而马骁妍还只是20多岁的小姑娘。岁月倥偬,忙忙碌碌间,庄红林已经眉发皆霜,而马骁妍也已经接过了庄红林手中的接力棒,成为了中国第二代中微子实验装置的总工程师。
马骁妍声音有些哆嗦:“庄总,当然有您的脚步声,后来的人都听得到……”
钱小辉看看庄红林,再看看马骁妍,忽然觉得心里一热,有一道温暖的光照了过来。
基建任务结束后,李小男肩上的担子开始轻松些了。2024年国庆期间他决定回一趟北京。可回到家第二天就病倒了,又发烧又拉肚子,身子软塌塌的,天天跑医院打吊针。李小男琢磨半天,也没琢磨出病因。一转眼,假期就结束了,他只得病恹恹地登上了飞往广州的飞机。说来也奇怪,晚上回到打石山下的住处睡了一觉,第二天起床,竟然精神一下子恢复了,浑然不觉身体有任何不妥。望着四周葱绿葱绿的山野田园,李小男想,看来是因为在外待久了,反而是回家不适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