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继红 著
老先生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衬衣,还系着一条深蓝色领带。他微笑着和每一个人打招呼、招手,他的动作从容祥和,看上去比照片上、比电视里更有亲近感。陪丁先生来的人很多,但李晞闻眼睛里没有别人,只有这个伟大的、传奇的老头。那一瞬间,李晞闻觉得自己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院长、所长,还有厅长、书记、市长们都陪着丁先生去看纪录片、听汇报。李晞闻和年轻人们都赶忙搭乘升降机到地下大厅的工作岗位上检查、候着。大家都知道,平时来这里看热闹的人多。今天丁先生和白春礼院长来了,就是来看门道的,谁也不敢松懈。快两点时,丁肇中先生和白春礼院士、王贻芳院士等来到了700米深处的实验大厅。李晞闻在自己的岗位——圆球中间的金刚塔上,远远地看见老先生久久凝视着这个巨大的圆球。李晞闻感觉先生在看着自己,她的心里一阵阵颤抖,仿佛一颗星星在照耀着自己。
衡月昆、马骁妍和李小男都一直围在丁肇中先生和白春礼院士周围。他们像刚刚完成了答卷的学生,紧张地等着老师的评语。他们当然知道这不是他们几个人的“作业”,而是整个中国高能物理学界共同交出的一份“作业”,甚至是全世界700多位科学家共同交出的一份“作业”。而眼前这位老先生无疑也是当今这个世界上最有资格给这份“作业”打分的人之一。
丁肇中和白春礼站在平台上,长久地凝视着眼前这个巨大的圆球。他们仿佛在凝视着一个星球、整个宇宙。他们从中看到了太多的东西,包括时间和空间,包括过去和未来,都在他们的胸中掀起了翻卷不息的波澜。丁肇中忽然轻轻地对着远处说了句:“very good!”随后,他又一连说了两个:“very good! very good!”这才转过头来,抚摸着摆在他面前的一个国产光电倍增管,看着白春礼和王贻芳:“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规模的实验装置,江门中微子实验室是世界上最具开拓性的实验室。它打开了一扇门,进入最前沿的科学领域。”他顿了顿,微笑着说:“目前实验室建设所取得的进展,是难以想象的,是前所未有的。”老人挥挥手,难以抑制脸上的兴奋。放声笑着,老人又扭过头来,盯着王贻芳:“这么大规模,很容易出错,你千万不要出错。”王贻芳顿时心里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像当年在丁先生门下时,老师对学生的殷切叮嘱。
老人讲话的时候,李小男和马骁妍都紧凑在老人身边,生怕错过一个字。此刻,他们心里都升腾起一股暖流:作为一名从事高能物理的人,能够参与江门中微子实验,此生无憾了。
王贻芳的心里却有另一番感受,那就是更沉重的压力。1984年从南京大学毕业后,他恰巧遇到丁肇中先生在国内公开挑选高能物理研究生。南京大学物理系就向丁先生推荐了他们优秀的毕业生王贻芳。就这样,还是个懵懂少年的王贻芳就来到了位于瑞士日内瓦的欧洲核子中心,成为丁肇中先生的学生。在丁先生领导的L3实验室从事高能粒子研究。很多时候,王贻芳会觉得自己和丁先生、与高能物理、与中微子之间有一种缘分,或是像暗物质那样,或是像中微子那样,悄然连接着彼此。在王贻芳心目中,丁先生不仅是他科学研究上的导师与领路人,更让他怀有长辈亲人般的尊崇。即便离开丁先生的实验室,王贻芳每年仍专程去看望老师和师母。很多人说,王贻芳身上很多地方都特别像老师,尤其是在面对学术研究时的强硬、倔劲。但是,只有王贻芳自己才知道,每年专程回到老师身边,与老师静静地聊聊天,其实是在老师的睿智中沐浴春风,纾解心中那些纠结的困惑。
当年王贻芳离开丁肇中的实验室,前往美国斯坦福大学投身中微子研究的时候,丁肇中先生曾表示反对。所以,老恩师这回亲自来看自己的“作业”,王贻芳心里多少有些忐忑。此刻丁先生的话,无疑能够代表当今高能物理学界对这个项目的评价,也是老师对自己学生的再一次打分。同时,王贻芳更清楚,老恩师作为华裔科学家,心中始终激荡着对中华民族的深厚情感,也迫切希望祖国的科学家能在这一领域跻身世界前沿。而他作为丁先生的亲传弟子、江门中微子项目的第一责任人,深知未来的每一天、每一步都承载着沉甸甸的责任。
在我们默默耕耘的领域,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那颗星。它永恒地闪耀在自己前行的路上,时刻给予自己方向与力量。王贻芳所挚爱的物理世界里,这样的星星不止一颗:有一颗在岁月深处穿行、蒙尘亦难掩光芒的星,那是王淦昌;有一颗引领他登临物理世界大舞台的星,那是丁肇中;还有一颗指引他走进高能物理研究风暴之眼的星,那是李政道。尤其是丁肇中与李政道两位先生,自认识他们以来,王贻芳便被他们深厚的学识、高尚的人格与伟大的情怀所倾倒。他一直敬两位先生如师如父。先生们的心,既是科学心,也是中国心。他常常庆幸自己人生路上的这般际遇。
丁肇中先生来看了江门中微子实验项目,要是李政道先生也能来看看就好了。李政道先生已经十几年没有回国了,他是担心自己年岁大了,回国后会给大家添麻烦。可王贻芳想,李先生是中国中微子研究的撬动者,他一定非常想来看看我们为大亚湾中微子项目准备的这位“接棒者”——江门中微子实验。
然而,江门中微子实验终究还是永远等不到李政道先生了。2024年8月5日,世界著名华人物理学家李政道先生在美国旧金山的家中与世长辞,享年98岁。
那天中午,王贻芳走进高能所大院,习惯性地站在那座“物之道”雕塑前凝望。这座根据李政道先生的思想创作的雕塑,永久地立在了中国科学发展的道路上,而李先生却已悄然离去。此刻站在这里,被灼热的阳光笼罩着,王贻芳感觉整个人都空落落的,有些茫然。过了好一会醒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眼睛有些湿润。李先生终是等不到江门中微子出成果的时候了。李先生为中国中微子研究所作出的杰出贡献将永远定格在我们前行的路上。
大亚湾中微子实验的成果为王贻芳带来了许多高等级的获奖证书,他也收到了无数祝贺的电话、信件、卡片。他将这些证书都锁进了书柜,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去翻它们了。信件和卡片也都不知道塞到哪个角落里去了。但是,有一封贺信,虽然只有寥寥几行字,他却常常会忍不住拿出来看。2012年3月8日,王贻芳以“大亚湾中微子实验国际合作组发言人”的身份正式发布了震撼世界的成果。李政道先生当即发来了贺信:和生兄、贻芳兄,最诚挚的恭贺。王贻芳读到这封信时,心头顿时一热。
王贻芳读大学时,其实是见过李政道先生的。那次是李先生来到南京大学作报告。王贻芳只是一直追随着李先生索要签名的无数狂热学子中的一个。从美国回到高能所后,王贻芳才分分秒秒、时时刻刻感受到李先生是在和中国高能物理一路同行。他的引领和搀扶一直都在、一直都是那么温暖。李政道先生在中国科学院高能所的人们心中,就是一座丰碑。
2001年王贻芳回国后参与的第一个项目就是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的改造工程。他担任了北京谱仪分总体(BESIII)主任。而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的建成,正是李先生大力推动的结果。没多久,他就见到了回国来考察的李政道先生。这时,李先生已经80高龄,但他见到40岁出头的王贻芳仍笑眯眯地称呼:“贻芳兄”,将王贻芳吓得腿脚发软。
那个时候,王贻芳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事业会和这位老人如此紧密地倚靠在一起。在那段日子里,王贻芳将关于建设大亚湾中微子实验室的想法向李政道先生作了汇报。李先生没有吭声。王贻芳也没有再吱声,他想或许是先生感觉年龄大了,不想再操心了。但是,半年后,李政道先生给高能所所长陈和生院士打来电话说:“经过这几个月的研究和论证,中国建设大亚湾中微子实验室是可行的,也正当时。我将全力支持。”
对于祖国的科学事业,李政道说全力支持,从来都绝不停留在口头。他立即行动,四处奔走协调,迅速推动中美合作的大亚湾中微子实验合作组成立,得到美国能源部和8所大学机构的大力支持,提供了建造探测器的一半经费。同时,李政道先生又两次写信给我国的中央领导人,力陈项目的重要性,推动项目最终获得立项启动。在大亚湾项目建设过程中,李政道先生经常过问,还亲自倡议并出席了高能所举办的“大亚湾时代的中微子实验研讨会”……中国中微子研究从大亚湾开始,迈出了坚定的步伐。如果说王淦昌先生当年是壮志未酬空余恨,李政道先生则是新征途上擂鼓人。
李政道先生最后一次回国时将自己所有的图书手稿以及艺术品收藏都捐给了上海交通大学。那已经是2010年的事了。2016年,王贻芳去美国开会,专程去旧金山拜访了李先生。他记得那回他向先生详细汇报了江门中微子的设计以及进展,先生高兴得眉开眼笑。
2024年8月5日晚上,也就是李政道先生逝世当天晚上,高能所的公众号发表了王贻芳撰写的文章《李政道先生与中国高能物理发展》。这篇长文是他两年前写的。这时读起来,王贻芳心里仍是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