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农村长大,对“城里不知季节变化”这句歌词总多几分共鸣。若有人问秋天藏在哪儿?我定会说在广袤的乡野里——而乡野的秋,最终都凝在村里大大小小的晒场上,藏在一捧捧、一摊摊作物里。
晒场里的秋,是从一捧捧红海椒开始醒过来的。摘海椒要赶在早晨,露气还没散,一家老小都背上背篼往地里去。母亲是个行家,她说那些半红半绿的都摘回去,晒下就会变红了。我和父亲专管运货,满当当的背篼压得肩头发酸,倒在晒场上时,红亮亮的椒子滚成小堆,像撒了满地碎火。母亲和妹妹们还在地里忙,半山腰的椒田满都是摘海椒的人,不到正午,整个晒场就被红海椒铺成了一片,风一吹,连空气都浸着辣乎乎的暖。原来秋天,是先被这红海椒染透的。
接着,苞谷就把晒场换成了金黄色。掰苞谷多在下午,大家都背着个背篼,淹没在高高的苞谷秆地里,秆叶擦着胳膊,只能听见彼此掰苞谷的“咔嚓”声。母亲在前头喊:“都掰了,别等老。”嫩苞谷留着人吃,稍差些的就喂猪。夜里,昏黄的灯泡悬在堂屋,我们围坐剥苞谷皮,“吱吱”的摩擦声混着说话声,倒比电视还热闹。第二天一早,剥好的苞谷全摊在晒场上,晒到傍晚就干透了,再把玉米粒搓下来。第三天的晒场,便成了金灿灿的海洋,阳光一照,晃得人睁不开眼。晒场的秋,又被这苞谷粒染成了张扬的黄。
随后是绿豆,给晒场添了抹黑,又转成浅绿。捡绿豆要在傍晚,得用夹背装,怕豆荚晃掉。母亲早交代过“捡发黑的,嫩的还没饱籽”。第二天,晒场上摊满黑褐色的绿豆荚,晒到傍晚就裂了口,露出里头的绿籽。我们赶紧拿连枷打,“噼啪”声里,绿豆粒滚出来,筛干净了再晒,晒场便多了片浅浅的绿,不像海椒、苞谷那样惹眼,却透着清爽。
立秋到处暑,稻田里的谷子慢慢变了色,从青转黄,再带点红,最后沉甸甸地垂下来,像娇羞的姑娘等着采收。处暑前后,割好的谷子运回家,晒场上又铺了层嫩黄。这黄和苞谷的金不一样,是低调的、温润的,却最让人踏实。我们都知道,谷子磨成的米是主食,金灿灿的苞谷终究是粗粮。晒场的秋,主角原是这不起眼的嫩黄。
谷子晒得差不多时,花生也收了。男女老少齐上阵,蹲在晒场边摘花生,指尖沾着泥,却笑得欢。花生壳厚,得晒好久,我们常把晒透的花生收进麻袋,遇着好太阳再倒出来晒,反复好几回。可不等晒透,生花生米的香早勾着人了,我们总趁大人不注意捏几颗嚼,满口都是嫩甜,还嘴硬说“尝尝够不够干”。晒场的秋,又多了层带着烟火气的黄。
最后是核桃。核桃树长得高,我们就举着长竹竿打,“咚咚”几声,核桃裹着绿皮掉下来,钻进草丛里。我们猫着腰找,漏网的极少。刚打下来的核桃是绿的,晒几天绿皮就发黑、烂掉,剥去外皮,露出褐色的硬壳,再晒阵子,敲开就是白生生的核桃仁。晒场的秋,又添了抹深褐,藏着脆香。
如今想起晒场的秋,总觉得那是最浓的秋。若说田野是秋天的调色盘,那晒场就是最艳的一帧——红的椒、金的苞谷、绿的绿豆、嫩黄的谷子、褐色的核桃,凑在一起,比夏天单调的绿热闹,比春天的万紫千红更实在。原来秋天的丰饶,不只是风景,更是晒场上那一层层颜色,是一家人围着作物忙碌的时光,是藏在颗粒里的踏实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