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圳特区报记者 张锐
日前，“纪念徐悲鸿诞辰130周年音乐会”在深圳音乐厅举行。舞台上，徐悲鸿之女、美籍华人钢琴家、作家徐芳芳携手深圳交响乐团，奏响以徐悲鸿的彩墨画“唤醒”为主题的旋律。这场演出不仅首次将徐悲鸿的画作影像呈现于国内交响舞台，其背后更藏着一段跨越半个世纪的传奇故事：中国作曲家江文也创作的钢琴协奏曲《徐悲鸿的彩墨画》第三乐章“风雨鸡鸣——壮烈的回忆”在此完成中国首演。当音符与画卷交融，一代艺术大家的精神与风骨在深圳的舞台上激荡鲜明。演出前，深圳特区报记者专访徐芳芳，听她讲述了儿时与父亲的相处点滴，以及一代中国文化大家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扬。
●《徐悲鸿的彩墨画》中国首演，以音画融合带来艺术共振
今年是徐悲鸿诞辰130周年，徐悲鸿与廖静文的女儿徐芳芳是这场音乐会的总制作人。这是一场完全由西方交响乐来呈现的中国作品音乐会。除了核心的《徐悲鸿的彩墨画》第三乐章（中国首演）与交响诗《徐悲鸿画境随想》之外，还包括《二泉映月》《梁祝》《台湾舞曲》等享誉国内外的经典曲目，共同勾勒出近现代中国艺术中西融合的发展脉络。
本场音乐会的重头，无疑是由徐芳芳担任独奏的《徐悲鸿的彩墨画》第三乐章“风雨鸡鸣——壮烈的回忆”的中国首演，以及交响诗《徐悲鸿画境随想》。这两部作品的演出现场，实现了动态音画融合：随音乐动机的不断变换，音乐厅的大屏投影适时展现徐悲鸿的画作。演出中，徐芳芳在《徐悲鸿的彩墨画》中担任独奏，在乐团演奏《徐悲鸿画境随想》时，则由她亲自操作投影播放，于恰当的音乐动机处投影出徐悲鸿画作的部分。
“徐悲鸿和江文也都是20世纪勇于创新的艺术家——徐悲鸿将西画技法融入国画，江文也是最早为西洋管弦乐队和钢琴创作中国音乐的作曲家之一，也是首位把徐悲鸿的画作搬上管弦乐舞台的作曲家。”徐芳芳特别提到，《台湾舞曲》——这部江文也1936年获柏林奥运会艺术大赛奖项的作品，是“中国管弦乐首次走向世界的证明”，如今通过音乐会与徐悲鸿的画境相呼应，恰似两位艺术家精神的隔空握手。
●一份“沉睡”50年的手稿，唤醒一段波澜的回忆
提起《徐悲鸿的彩墨画》第三乐章“风雨鸡鸣——壮烈的回忆”，徐芳芳难掩复杂的情感，向记者讲述了一段“失而复得”的珍贵记忆。
“20世纪40年代末期，江文也在我父亲任校长的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音乐系任教，他时常会来我们家拜访我父母，我幼年的时候就见过他。”徐芳芳介绍，江文也一直十分欣赏徐悲鸿的画作，两位大师交往甚笃，在徐悲鸿逝世后，江文也还曾多次去徐悲鸿纪念馆参观纪念。“江文也是一位拥有广阔见识和文化底蕴的人，他对徐悲鸿画作的理解是十分深厚的。”徐芳芳说，随着自己年纪渐长，在母亲的鼓励下，徐芳芳在考上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后还曾专门去学校向他求教。
1964年，在中央音乐学院函授部工作的江文也，将一部由铅笔写就的三个乐章的钢琴协奏曲手稿送到徐芳芳家中，“我记得每个乐章封面都附有一张父亲的画。”虽然第一、二乐章至今下落不明，但徐芳芳仍记得封面上的画，第一乐章应该是根据徐悲鸿1934年作品《新生命活跃起来》创作的，当时东三省已沦落日军铁蹄之下，徐悲鸿以一头威武的雄狮表现了对中华民族觉醒的渴望和一往无前的力量；第二乐章应是根据《日长如小年》这幅画创作而来，画的是江南水乡的鹅，画家用整张纸着色的手法，描绘出款识中所示的大暑气氛，这种背景使白鹅脱颖而出。
遗憾的是，这份手稿于1966年遗失，这一丢便是半个世纪。2016年，廖静文去世一年后，徐芳芳在整理母亲遗物时，在旧箱底发现了泛黄的纸张——正是第三乐章“风雨鸡鸣——壮烈的回忆”的手稿。半个世纪之后，这份失而复得的童年特殊礼物，令徐芳芳百味杂陈。她不由得深思，一代名家江文也，何以为当时还是中学生的她创作这样一部以父亲画作为主题的作品？“或许江文也老师希望，有朝一日我能演奏他的这首协奏曲，也许那是将他晚期的这部重要作品介绍给观众的唯一机会。”
徐芳芳说，第三乐章“风雨鸡鸣——壮烈的回忆”的手稿里，藏着两位大师的共鸣。这一乐章是江文也以徐悲鸿作于1937年的两幅雄鸡图——《风雨鸡鸣》与《壮烈之回忆》为题材创作的。前者画中雄鸡立于岩石迎雨高歌，以浪漫主义的手法抒发了画家对民族奋起的期望；后者抚今追昔，画雄鸡立于葵花之间，以纪念1932年中国人民在上海抗击日军入侵的“一·二八”事变五周年，黄色的葵花占据了大部分空间，衬托出画中表达的乐观情绪。
“父亲用雄鸡象征民族奋起，江老师就用管乐模仿鸡啼，小军鼓和弦乐造风雨，钢琴主题则画出雄鸡的坚毅”。2022年10月，徐芳芳在纽约林肯中心的爱丽丝·杜莉音乐厅为这部失传作品举行了世界首演，引发了中外人士的广泛好评。徐芳芳说，江文也把徐悲鸿寄情托性的绘画特色表现得多姿多彩，在他生动的音乐笔法之下，许多自称“不懂音乐”的听众都惊喜地表示听出了音乐动机中“雄鸡”的灵动多姿。
此次，徐芳芳首次将这部尘封半个世纪的作品搬上中国舞台。当她的指尖触碰琴键，舞台上投影渐亮，徐悲鸿笔下的雄鸡在岩石上昂首。徐芳芳感慨万分，她告诉记者，“如果可以，我想对江老师说，您1964年为我写的钢琴协奏曲，我终于没有辜负您的期望。也想对我的母亲说，虽然你听不到我的演奏了，但是相信你一定会为这一刻感到高兴。”
2024年，徐芳芳出版了《徐悲鸿的彩墨画：失传半个世纪的江文也钢琴协奏曲》。书中不仅有她整理的总谱、改编的双钢琴谱，还收录了徐悲鸿的动物画彩图与手稿故事，音乐会结束后，徐芳芳在音乐厅金树大厅举行了这本书的签售，她希望让更多观众知道，这部作品不只是音符的记录，更是老一辈艺术家对民族艺术的传承和创新。
●沿着父亲的步履，坚定走在传播中华优秀文化的道路上
“父亲曾对他的学生说，要做国际一流的艺术家，还要学好各门类的知识。”这样的艺术教育理念，也在徐悲鸿的家庭教育中延续。徐芳芳记得，三四岁时，徐悲鸿就教她和哥哥临摹北魏张猛龙碑帖，“他说北魏书法有魄力，能练出风骨”；徐悲鸿也非常喜欢音乐，“他在欧洲留学的时候，宁可饿肚子，也不愿错过一场好音乐会”。在徐芳芳的儿时记忆中，父母的唱片堆满了书架，“我对音乐的喜欢，就是这么来的”。
这种全面的艺术观，深深地影响了徐芳芳。她后来到美国读历史、工商管理，却始终没放下钢琴，“美术和音乐相辅相成，懂视觉艺术，对音乐形象的理解会更鲜明”。2011年，她协助丹佛艺术博物馆办父亲的美国首次综合性个展；2022年在林肯中心首演《徐悲鸿的彩墨画》第三乐章“风雨鸡鸣——壮烈的回忆”；如今又编书、办音乐会。徐芳芳说，自己沿着父亲的艺术足迹走过了世界上的许多地方，而她想做的，就是弘扬徐悲鸿的艺术实践和主张。
在徐芳芳眼里，徐悲鸿与江文也的风骨，是“中国艺术家的底色”。徐悲鸿1919年留洋，把西画素描融入国画，发展中国画，改革美术教育；江文也12岁赴日留学，1938年放弃日本的成就回到北平，坚持写作中国题材，让世界看到中国管弦乐的力量。“可以说，他们都是中国文化的使者。”
徐芳芳感慨，这也是她坚持用中英文写书的原因。她曾撰写全英文版《奔腾的骏马》，讲述家人传承悲鸿精神的故事，此次带来的中英文对照版《徐悲鸿的彩墨画：失传半个世纪的江文也钢琴协奏曲》，“要让外国人不仅看到画、听到音乐，还懂背后的中国情怀”。
●结缘深圳，这里让“风雨鸡鸣”更响亮，让“奔马”蹄声传更远
选择在深圳举办这场音乐会，并与深圳交响乐团合作，对徐芳芳而言是缘分，也是必然。 “1981年，我出国留学的时候，就是从深圳到香港，再到美国旧金山。那时候深圳还是个小渔村。”2003年，徐芳芳以中国人民大学徐悲鸿艺术学院音乐系主任的身份，带学生室内乐团经由深圳去香港科技大学交流演出，此后又通过人大校友会在深圳完成了一场演出。“每一次来深圳，这里的变化之大都会给我不同的感受。”
如今的深圳，让她看到创新与传统的契合。“这里是特区，学音乐的人多，文化市场有活力。”而深圳积极打造“创意设计之都”“美育之城”的种种举措，也与徐悲鸿对艺术创新的理念不谋而合。她提到深圳交响乐团，“是全国顶尖的乐团，有能力驾驭各种风格的作品。更重要的是，深圳可以作为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文化窗口’。”徐芳芳认为，深圳的变化，本身就是中国文化活力的证明——这里能让“风雨鸡鸣”更响亮，让“奔马”的蹄声传得更远。
对徐芳芳而言，这场音乐会如同又一个新开始。“退休后有更多时间，我希望把徐悲鸿、江文也等这些我们引以为荣的艺术家的成就、作品和中国文化介绍给世界，使更多人了解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丰富多彩。我愿意来做这件事，为此付出。”
（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