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可不管我悲喜,自顾自的悠然而来然后又悠然而去。
静下心来,有时会在某一瞬间,觉得身边的一切熟悉又陌生,身边一个一个的人,从生疏到熟悉;或是久不联系,从熟悉又变生疏,悠悠然从身边过去,或是虽然就在附近,可是就是找不到见面的理由;或是去了远方,或是归了尘土。
故乡是变了许多:我沉默而坚韧的阿公走了;善做木匠活的春寿伯去了;生产队时专管村里田水的脸上老是孩子般憨笑的鸿章叔公也走了;九十多岁了,每逢赶圩日还自己走路去趁圩,见街边的人下石子棋还兴趣勃勃地蹲边上指点的阿炎叔公去年也走了……村里熟悉的老一辈一个一个地不见了,回归天地之间去了。
河边上的老水井还在,只是四围长满了青苔杂草;村前的小河,怎么说呢?小时候老爱去河边撒野,拿石子贴着水面打水漂;拿家里装番薯的畚箕——只要底下不穿洞——去河边捞虾,如果顺着清澈欢跳的溪流走到老屋场那边的沙溪,偶尔还能够捞到称星鱼,这鱼身上好多秤杆上的计数点一样的小斑点,特别好看,捞回来死活不让母亲拿去煎,放在盆里养到它翻肚子;掘蚯蚓钓鱼,土狗公鱼最好钓,又傻又贪吃,随便拿线绑住一节蚯蚓,往水边一扔,眼瞅着水面下一群的土狗公争着咬蚯蚓,那边番薯窑还没结好,这边小破碗上就有一小半碗了;烧红了泥炭窑番薯,打窑之前怕土地公偷吃番薯,夹了烧红的火炭和一块烧红的泥团,扔到水里,一边念叨:“木炭沉,火子婆(“火子婆”是涯话音,“泥团浮”的意思);趁阿庆叔公不注意,偷撑他的竹排去河中心玩,有次竹篙被河底淤泥咬住,拔不出来,竹排翻过来,把我盖进河里……
但是印象最深的还是到了夏天,每天傍晚赶鸭子回家。鸭子都是放养的,每天清晨喂了一顿后就放它们出门,爱去哪去哪,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那时候的鸭子怎么那么野!从来不肯像鸡那样,到晚了就主动回来,围着食槽大声叫唤。妈妈活多,弟弟小,赶鸭子自然就成了我的固定活,我几乎天天要去河的对岸找鸭子、赶鸭子。
鸭子仗着河面宽阔,欺我不会游泳,经常从河对岸的这块田扑棱进另一块田,就是不肯游回对岸家去,母亲呼唤兼责骂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穿过竹林飘到河这边,我越发紧张,竹竿也一声紧似一声打在河面上,间或是一个一个的泥团打在河里,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和着我焦急地吆喝鸭子的声音,弥散在那河面上。
河边坡上豆角架上挂满了黄瓜、豆角,底下是胖胖的苋菜,太阳的最后一丝亮光一隐下去,田野里的青蛙就开始肆无忌惮的开唱,这种情景糊满了我的整个的童年。
童年渐渐远去了,我也慢慢的老去,回想往事,有时会发愣,如果水能回淌,时光能倒流,我还愿意拿着竹竿,卷着裤腿,让家乡的天空又一次回荡着我稚嫩又焦急的赶鸭子的声音吗?诗意的蛙声能盖过我的声音吗?
我默默站在河岸上,风从对岸坡上的荔枝林吹过来,带着植物青涩的气息,河水平静得像一块旧绸布,熨帖在截断的土坝之间,映着灰蓝的天空。那些曾经被我掷出的泥团、打出的水漂、翻排落水时的惊慌,以及鸭子扑棱的翅膀溅起的水花,都仿佛被这沉默的河水深深吸附,成为故乡河床底下最坚实的沉积,它们沉默着,却在我每一次回望时,泛起温柔的波光。这波光,照亮我来时的路,也稀释着我此刻去途的苍茫。
如今的我是远行的游子,也成了故乡的客人,偶尔回老家的我常常独自踯躅在两边都是白墙黛瓦、两三层楼房的水泥乡路上,有说不清的惆怅寂寥,也有道不明的欢欣:我再不能撒着脚丫子去河边赶鸭子了,家乡的孩子再也不用撒着脚丫子去河里赶鸭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