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每日总聚着几群老伙伴。或随乐起舞,或引吭高歌,或于单双杠上伸展筋骨,或只是悠悠然散步闲谈……那份悠然自得、无拘无束的模样,常令观者心生羡慕。
自从单位退休,告别了朝八晚五的规律节奏,日子仿佛被抽走了筋骨。闲散一两日尚可,长此以往,于我却是种难言的煎熬。于是,经由朋友引荐,我去了惠州一所中职学校做管理工作,重又汇入上班一族的人流。如此,光阴倏忽,竟又五年。
那年寒假,我回到老家预备过年。不料年关将近,一个不慎摔倒,头部着地,当即昏迷入院。那个本该喧闹的春节,我便在病房的寂静与消毒水的气息中度过。脑部损伤令记忆力急剧衰退,原已得心应手的工作再也无法胜任。只得辞了职,回到曾工作多年的城市。
这一回,是彻底退休了。
所幸,我自认适应力尚可。家中诸事自有夫人操持,我的要务,便是安心调养身体,期冀能恢复如初。每日早餐后,便信步踱向广场。任务倒也简单——散步。偶遇熟识旧友,便驻足闲谈,忆些旧事,一日时光便也悄然溜走。然而心底始终清晰,调养好这病后的身躯,重拾往昔康健,才是重中之重。
这广场,俨然自成一隅天地。舞者动作虽不复青春柔韧,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股凝练的韧劲与从容;单双杠上的老者筋骨舒展于阳光之下,仿佛一寸寸要将弯曲的岁月重新扳直;歌者的嗓音偶有沙哑,却如解冻的溪流,带着沧桑磨砺后的通透,自由奔涌在空气里。此地无案牍劳形,亦无市声聒耳,人人所求无非一刻舒心畅意。
初来乍到,我如游魂般独自绕圈行走。渐渐熟识了几位老友,他们见我新至,便热情相邀,教我“拍手功”,说是活络气血大有裨益。于是每日,我便汇入人群,随节奏拍击手掌。起初我的拍击声零落单薄,动作也僵硬笨拙。然而,当几十双手掌齐齐挥动,那声音便汇成一股浑厚而温热的潮汐,一遍遍冲刷着我——仿佛在叩击灵魂的岸,唤醒沉睡的活力,也焐热了心底蛰伏的暖流。原来生命最雄浑的鼓点,未必响在远方;它亦可由这许多平凡的手掌,共同拍响于这寻常的广场之上。
病榻上那个年节,窗外爆竹声碎,我只能凝望病房苍白的天花板。彼时,生命仿佛仅悬于游丝一线。而今,双脚重新踏稳大地,行走在这广场,融入这群平凡却坚韧的老伙伴之中,竟觉每一步都像踩在厚实的大地恩赐之上。
人群里,常见一位老先生,病后腿脚蹒跚,每日由老伴搀扶着,步履维艰,一圈又一圈地挪移,如同书写在悬崖峭壁上的倔强誓言。每当他俩经过我身旁,相视间那无声的微笑,仿佛比千言万语更能承载岁月的分量。在生命这趟漫长的旅途中,衰老与病痛不过是必经的驿站;重要的,是有人相扶,有路可走,有光可晒——纵然前路崎岖,步履踉跄,依然向着生命深处那抹恒久的暖色,执着前行。
如今,我已习惯于每个清晨步入广场,如一滴水融入晨溪。汇入拍手的人潮,那整齐划一的掌击之声震耳欲聋,恍若生命本身宏大的心跳在胸腔共鸣。在这众声合鸣之中,我豁然彻悟:眼前这些被称作“老伙伴”的人们,哪里是时光燃尽的余烬?分明是晚霞熔金时分,大地捧出的最从容的风景——他们于红尘喧嚣之外,辟得一方净土,以各自的方式,在向晚的宁谧中拍打着生命的节拍,温和,却无比坚定。
正是这看似单调的拍击,在尘世边缘,为沉静的黄昏镀上了一层坚韧的金光。人活至此,便是在喧嚣之外,用一双凡俗的手,拍响一曲源自生命深处的清亮回音——那声响,并非与时间角力,而是欣然与之相和,在有限的光阴里,踏出无限回响的、坚定而从容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