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故乡的名字叫麒麟村,一个栖息在名字里的神兽,无人见过却人人知晓。
这是雷州半岛的一条不大也不小的村庄,故乡偎在遂溪县西北角的洋青镇,被连绵的丘陵温柔环抱。远望如蛰伏的巨兽,在晨雾暮霭间静静吐息。先祖从雷州迁居于此,将麒麟代表的仁厚、显贵与祥瑞,尽数赋予这片土地。千百年来,麒麟虽未现形,却化作温厚精魂,流淌在每寸田地之间,浸润每一个晨昏。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我在这里度过我的童年。那时,碗中番薯粥或者芋头粥,佐以咸鱼汁、萝卜干,偶得一二条青鳞鱼,便是珍馐。而苦日子未曾抹去笑容,乡亲眼中总亮着一簇光——是生活的坚韧,更是人与人之间的照应。谁家煮了芋头番薯,必分与邻孩乡亲。“有我一口,就不让你饿着”,这不是书本道理,而是血脉本能。至今犹记邻居阿婆将温热番薯塞入我手,干裂的手轻抚头顶:“侬啊,快吃,别饿坏身子。”
父亲常说:“人可以穷,不能薄了情份。”每日总要念叨:要记得乡亲的好,要善待乡亲。他言语不多,却似村口老井,深沉明澈。田间劳累终日,饥肠辘辘的夜晚,总将碗中粥食分与我们:“吃饱些,才长得好身体。”父亲生于解放前,九岁就在地主家打长工,却坚信读书改变命运。家中唯一煤油灯总是亮在孩子们书桌前;把卖米糠的钱给孩子购书,进城探望朋友总带回旧书。虽不识字,眼中对知识的渴求比灯火更亮:“没有知识,路走不远。”
这村子素来以和善闻名。路人讨水,总会得到一碗清水、几句暖语;乡人相见,不论亲疏,皆笑脸相迎。这份淳朴的善意并非来自礼教的束缚,而是如同庄稼一般,从泥土中生长出来,是千百年来乡亲相濡以沫养成的品格。农忙时节,谁家人手不足,邻居们便不请自来,主动帮忙。主家所能招待的,也不过是一壶乡下米酒、一碟炒花生。他们以汗水浇灌土地,土地则以稻谷和甘薯回馈他们。清贫岁月,自有其安稳的节奏。
然而温良淳朴之中,亦藏着铮铮铁骨。抗日与解放战争的烽火曾席卷至此,村中许多青年一去不返。他们的名字刻在每个人心中,静静地诉说着可歌可泣的往事,也让这安宁的村庄成为著名的革命老区。仁善与勇毅在这里交融得如此自然,宛若麒麟一体两面:一面垂首慈悲,一面怒目威仪。
我的童年与少年,就在这仁德与勇毅、匮乏与温暖中徐徐展开。父亲很少说教,却总以行动示我做人准则——看他如何将最后一块番薯让给邻家孩童,如何深夜为患病乡邻延医求药。邻村孩童来我村就学,遇雨难归,随我返家,父亲从不令他们饿腹。平日沉默的他,也会在不公面前拍案而起。“做人如种树,根要正,干要直”,这般朴素的话语,如春雨润物,悄然渗入我生命的土壤。
我在村小学读书时,校舍简陋,四面通风,课桌破旧,黑板仅是刷墨木板。但老师嗓音清朗,将文字算理、历史天文、人生百态讲得明晰。窗外稻香阵阵,伴着远近的牛哞与我们清亮的读书声,仿佛也应和着麒麟祥瑞的低语,共同织就了我童年最深刻的乐章。
如今的麒麟村,早已换了新颜。乡亲们用勤劳的双手,一砖一瓦地重塑家园的模样。他们自发筹款,齐心建起了宽阔平坦的环村路,更在路旁立起了一盏盏太阳能路灯。每当夜幕垂临,灯光齐齐亮起,不仅温暖着每一个归家人的脚步,也照亮了孩子们奔赴远方的征途。那一束束光,多像传说中麒麟的眼睛——始终温柔而深邃地凝望着这片土地,静静守护着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
后来我离开村庄,临行前夜,父亲谆谆嘱咐:无论行至何方,莫忘根在麒麟,莫忘此间乡邻;无论走多远,须记自己是麒麟村人——心存善念,志存高远。
数十载间,行走多方,见过都市霓虹点燃夜空,听过火车轰鸣拉长思念。然在最深的夜,麒麟村一切总浮现眼前:忙不完的农活、袅袅炊烟,还有那些黄牛小狗、小鸡鸭群。乡邻面貌那么近又那么远,仿佛伸手可触星海。天幕星辰似他们明眸,温润闪亮,提醒我本源何处。
我明白,异乡月华再明,也照不见童年小径,照不见母亲倚门身影。至此方悟“月是故乡明”——非他乡月辉不足,而是故乡月光中藏着最珍贵的记忆。
我的根,始终深扎雷州红壤。麒麟村于我,早已超越地理坐标,成为萦绕心魂的乡愁。那里栖居祥瑞麒麟,它不仅活在我的记忆深处,更在我每一次回望时悄然浮现——或许是艰难岁月中的一碗薯粥,是乡邻纯真笑颜;是老屋门楣斑驳的辟邪符,守护合家平安梦;是青石板上岁月足迹打磨的温润光泽,映照那些最困顿却最温暖的时光。
这份乡愁,并非锥心之痛,而是一种绵长而沉静的呼吸。就如传说中那只麒麟,从未真正离去,只是安然栖息于村庄的某个角落。它的每一次呼吸,都轻柔地牵动我的脉搏。天涯路远,岁月悠悠。心中麒麟村始终以恒久姿态静候。无言却时时呼唤,不急却令人魂牵。所谓乡愁,大抵如此:知有那么一个地方,是生命起点,也终成灵魂归处。纵使千里万里,故乡沉默麒麟总会驮载思念,一步步带你重返那段虽艰苦却光亮的童年。
此心安处是吾乡。而心安之处,永远是父老乡亲守候的麒麟村——因为故乡的麒麟,从未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