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树成荫的庭院中,一棵低矮的黄皮果树犹如撑开的绿伞,沉甸甸的“黄金豆”簇拥在枝叶间。一阵微风拂过,宛如古代女子起身微步时,如瀑秀发上簪着的金色步摇,摇曳生姿,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那刚成熟的果实黄澄澄的,如拇指肚般娇俏玲珑;熟透的则呈现出深褐色,像是被岁月染上了浓郁的色彩,透着古朴而醇厚的质感;而躲在碧叶缝隙间的小青果,还带着一抹羞怯的调皮,十分惹人怜爱。在密密匝匝的碧叶中,随手掰下一串,都能让人满心欢喜。
剥开薄而坚韧的果皮,一股酸甜浓郁的果香直往鼻子里钻,让人垂涎三尺。晶莹剔透的果肉,包裹着几颗果核,宛如初春凝结的琥珀,半掩着几粒小小的墨玉。迫不及待地,我连皮带籽丢进嘴里,汁水瞬间在口腔中四溢开来,那熟悉的酸甜在舌尖绽放,带着故乡春日的雨露和夏日的蝉鸣,把旅途的疲惫消弭于无形之中。
黄皮果树实在普通,它没有荔枝“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张扬夺目,也没有龙眼如君子般的淡雅温润。一簇簇淡黄色的小花,要捱到春末夏初才被高举枝头。随着夏日渐深,阳光愈发炽热,其他树木早已枝繁叶茂,用浓密的绿荫为大地撑起一片清凉。而黄皮果树依旧不紧不慢地生长着。它枝干大多低矮,树皮粗糙干裂,如同老人布满皱纹的双手,记录着岁月的沧桑变迁;它羽状的复叶狭长而厚实,无艳丽之色,却透着质朴与沉稳。它甘于寂寞,能在喧嚣的世界里独守宁静,它从不与荔枝、龙眼争抢夏日的荣光,只是默默地积蓄着力量,将养分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每一枝每一叶上;它甘于平和,愿在浮躁的氛围中保持沉稳,它在漫长的时光里静静孕育花蕾,努力把沉甸甸的果实挂满枝头。
犹记得年少时老家后院不远处,也静立着这么一棵朴实低调的黄皮果树,它长在我往返学校的必经之路上。每当晨光微露,和风轻拂时,它青木扶疏的俊秀,摇曳起舞的袅娜,总让我不由自主地驻足凝望。母亲常说黄皮果树是宝树,果皮、叶子甚至连树皮都能入药。从小体弱多病的弟弟可没少喝母亲煮的叶子水,更时不时被泡在老叶子熬煮的汤汁中洗澡呢。一想到母亲说过这树来年夏天就能挂果,我心里便甜滋滋的,那是希望的涟漪在轻轻荡漾吧,不自觉中嘴角上扬,顿感全身充满了力量。
然而,天有不测之风云。初夏的某个夜晚,狂风骤起,电闪雷鸣,紧接着雨势如注,房前屋后很快被淹没在一片汪洋中。我贴在玻璃窗上担忧地往外张望,只见好不容易才开花的黄皮果树在风雨中剧烈颤抖着,那孱弱的枝条被大风撕扯得叽哇乱叫。等到雨消云散,我奔出后院一看,黄皮果树一身狼藉,树干被撕断了半截,断口处还渗着透明的汁液,像极了怎么擦也擦不干的眼泪。
这棵承载着我无数希望与憧憬的黄皮果树,每一片叶子都还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每一根枝桠都还编织着美好的幻想,如今却承受命运无情的伤害,徒留残缺歪斜的身躯宛如一首悲怆的诗篇。我伫立在树旁,满心失落:这伤痕累累的躯干,还能活吗?那沉甸甸的梦还会实现吗?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来年开春,没盼来沉甸甸的果实,我心里万般不甘。每次经过,我总忍不住要摸摸那道弓形的疤痕——那场暴雨风留给它的纪念章。
突然有一天,我惊喜地发现在疤痕处,悄然爬上一抹灵动的嫩绿。起初,它只是怯生生地蜷缩成一小团,随后,这抹嫩绿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一簇接着一簇地涌现,宛如绿色的云朵在微风中轻盈飘曳,向着四周肆意地延伸……
当夏天悄然而至时,阳光会穿过羽状复叶,在沙土上画出细碎的光斑,仿佛无数跃动的金色蝴蝶。在一片绿意盎然之中,黄皮果树慢悠悠地捧出一串串淡黄色的小花,如同繁星点点,散落在繁茂的枝叶间。
一个蝉鸣嘶哑的晌午,我仰头望着母亲轻盈地踩上了大石墩,剪刀咬住果柄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落在她温柔的脸庞,带茸毛的果实在我们喜悦又期待的目光中卜落卜落地坠入母亲高举的竹篮里,那声音像极一场美妙的金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