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华清的《地火》《琼花》,把镜头对准琼崖的椰林、香港的街巷,对准方兰、许琼花等普通女性,为抗战文学补上了华南女性视角的缺失拼图。这两部长篇小说像两块被海水泡过的老怀表,打开就能听见当年心跳的声响,让“华南抗战中的女性如何活着、如何抗争”这一命题有了更鲜活的呈现。
在香港的街巷里,《地火》的故事最先“燃”起来。香港成了港九独立大队活动的舞台。当我们习惯了华北平原的游击战、江南水乡的船队周旋,华南抗战的“特殊性”往往被简化为“沿海”或“侨乡”的标签。但陈华清笔下的香港,是山多路窄的摩星岭、花岗岩嶙峋的狮子山,是维港的灯火与手榴弹的寒光交织的复杂战场。方兰带着队员穿梭其间,既要应对殖民地统治留下的社会裂痕,又要直面乡野草莽与现代都市的碰撞。这里没有广袤的根据地,只有逼仄的楼道与隐蔽的山洞;没有大规模的兵团作战,只有零散的情报传递与精准的突袭。当方兰抬头望见维港灯火像碎了一地的星,再低头攥着手榴弹时,那种繁华与毁灭的并置,恰恰是华南抗战独有的:在殖民地的夹缝中抵抗侵略者,在多元文化的土壤里凝聚抗争的共识。
方兰是冷静果敢的领导者,能在危机时刻做出正确决策;可当母亲因为给游击队送情报被日本宪兵抓捕,面临被杀头的危险时,方兰想到的是“抗日的大业还没有完成”,不能为了“营救自己的母亲而牺牲游击队员的性命”。这种在信仰与亲情间的撕裂,是华南抗战中普通人的真实缩影。他们不是“高大全”的英雄,而是在殖民统治遗留的复杂人际关系里,在家族与民族的双重责任中,艰难抉择的平凡勇者。读者从《地火》看到的华南抗战,既是军事抵抗,也是一场关于身份认同、文化归属与社会动员的深层博弈。
在《琼花》中,富家小姐梅琼玉的故事把我们拉回琼崖的椰林与海风中。这里是远离中原的南海岛屿,是华侨乡愁的寄托之地,也是日军南进战略的重要跳板。许琼花从南洋回乡的旅程本身就构成了对抗战地理的补充:她随南洋服务团,带着“番客”们攒了半辈子的乡愁,从南洋回到时为法国租借地的广州湾,再从难民中转站硇洲岛偷渡琼州海峡,经历九死一生才回到琼崖,将热带海洋的粗粝感推到读者鼻腔。
陈华清没有把战争简化为“军民团结”的模板叙事,而是让梅琼玉的成长与这片土地的风土人情深度绑定:回到海南岛,她不满足于当一名宣传员,逃出身为国民党军官大哥的囚禁,改名许琼花,当一名战地护士;本来晕血的她,初次见到血腥的场面,便“头晕目眩”“感到恶心”“呕吐”,晕死过去。这些“不体面”的反应,比任何“英勇无畏”的标签都真实。但正是这样的“怯懦”,让她后来的转变有了重量:当她能在枪林弹雨里熟练地为伤员处理伤口,读者记住的不是“女英雄”的光环,而是一个姑娘如何把自己对死亡的恐惧,嚼碎了咽下去,最终长成了更坚韧的骨头。《琼花》让读者看到,琼崖抗战不仅是军事行动,也是一场关于乡土认同、海外联结与文化根脉的深情书写。
这两部小说里,地理是有血有肉的角色。《地火》里,摩星岭的山路、火山凝灰岩裸露的狮子山,维港的灯火与手榴弹的寒光,勾勒出港九独立大队生存的复杂土壤;《琼花》中,椰林、蒲帆、军坡节、红树林、鸡屎藤饼和秋葵油灯等,共同构成了琼崖抗战的独特风物志。它们打破抗战文学中单一叙事模式,让华南抗战以鲜活的面貌进入读者视野。
《地火》《琼花》对抗战文学的意义远不止于“地域补白”。当多数抗战故事讲到胜利就戛然而止时,陈华清偏要往后写:许琼花没回南洋享福,而是留在海南,参与解放战争以及后续的海岛建设,一直到老。她叫外孙女阿清把归国服务团的故事写下来,“‘琼花’不会老,更不会死,‘琼花’精神一定代代相传!”方兰没有随东江纵队北撤,留下来任香港大屿山区委书记。后来接受组织的安排,到“最困难的南路游击区工作”。
作者用这两段“后传”告诉读者,抗战精神体现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也体现在战后普通人对生活的坚守和对未来的希望中。
小说里有很多意象,如“椰风”是琼崖的风骨,“洋火”是香港的烟火(也是“点燃”的隐喻)。这两股风在陈华清的笔下撞了个满怀,吹散了抗战题材的“陈旧气”,吹出了人性的光泽。当我们在今天的街头看见橡胶树,在博物馆里摸到老怀表,或许会想起陈华清说过的这句话:“只要还有人愿意俯身倾听土地的心跳,椰风与洋火就会继续讲述华南的故事。”这些故事里没有超级英雄,只有怕血却咬牙给战士截肢的姑娘,有心疼母亲却选择大义的女儿……他们用最普通的方式,守护着最珍贵的火种:活着,并且记住。
《地火》《琼花》出版后,均入选国家新闻出版署印发的《农家书屋重点出版物推荐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