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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3
星期一
当前报纸名称:湛江日报

我的班主任

日期: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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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爱辉

  南方的夏夜总裹着层湿黏的热气,宿舍旁边的凤凰木把影子拖得老长。庞老师的木屐踏过石板路时,“咔嗒咔嗒”的声响会从走廊那头漫过来,像谁在给夜色敲着节拍。

  第一次见他是高一刚入学,白兰花开得正烈。他叼着香烟站在报到处门口,蓝布衬衫的下摆沾着草屑,脚上一双木屐,屐底已经磨平削薄。“我叫庞适之,往后夜里查宿舍,听见‘咔嗒’声别慌,是我。”

  高二文理分班,他担任我们文科班语文兼班主任,我是语文科代表,几乎天天往他办公室跑。他的办公桌上面放着教学用品和作业,总见到两样东西:一堆香烟盒,一瓶枇杷膏。有回我去办公室问问题,见他正对着教案咳嗽,肩膀一抽一抽的,像风中的芦苇。他慌忙把烟按在烟灰缸里,烟雾腾起来蒙住他的眼镜片,“坐,这题我刚琢磨透。”后来才知道,他每天备课到深夜,烟是提神的,枇杷膏是老伴硬塞给他的。

  木屐声是我们的作息钟。晚睡钟声刚响,就能听见“咔嗒咔嗒”从走廊东头过来。他查宿舍从不用手电筒晃,只站在宿舍门口听动静,听见谁在偷偷讲题,就咳嗽两声;见谁的蚊帐没掖好,会用中指轻轻挑一下。有回我发烧,夜里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他站在床边,木屐脱在门外,光脚踩在凉席上,手里捏着片退烧药,半截香烟放在窗台上,熄灭了。“快吃,”他声音压得低,带着沙哑,“明早想吃啥?我让食堂留碗白粥。”

  雨季的夜里总下雷阵雨。有天凌晨三点,风把宿舍门吹得哐哐响。我裹着被子坐起来,看见庞老师举着油纸伞站在走廊,木屐陷在积水里,裤脚湿得能拧出水。他挨间检查窗户,每关一扇就念叨句“别淋着书”。有个上铺的同学睡得沉,雨水顺着墙缝滴在他枕边,庞老师爬上脚踏梯子,用自己的蓝布衬衫堵住漏雨的地方,香烟在梯子缝里掉下来,“咔嗒”一声,是木屐没踩稳。那天后半夜,我们听着他的咳嗽声在雨里起起伏伏,像首走调的摇篮曲。

  庞老师讲《赤壁赋》那天,窗外的凤凰木正飘着细碎的花瓣,他念到“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时,忽然停住了声。手指下意识地往怀里摸,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指尖刚要碰到烟纸,又猛地想起这是在教室,喉结上下滚了滚,把烟盒塞回口袋,笑着打趣:“苏轼当年被贬到黄州,夜里睡不着,怕也爱抽两口解闷,才写得出这般通透的句子。”

  后排的男生趁机递纸条,被他眼尖抓了个正着。展开一看,纸上画着个叼烟的人,踩着木屐在走廊上走,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夜半幽灵”。我们都屏住呼吸,怕他生气,可他却乐了,把纸条贴在教室后的布告栏上。

  打那以后,布告栏成了我们的漫画墙。有人画他举着油纸伞查窗户,有人画他在炭盆边倒热茶,每张画里都少不了那双木屐,要么踩在月光里,要么陷在积水里,成了我们最难忘的课堂印记。

  冬天的凌晨最是难熬,被窝像块吸了冰的棉絮。庞老师的木屐声五点就响起来,绕着操场转,见谁在晨跑,就吐一圈烟儿,“加把劲,跑完去我办公室喝热茶。”他的办公室永远烧着个炭盆,铁壶在上面咕嘟冒泡,旁边摆着几个粗瓷碗。有回我跑岔了气,他给我倒茶时,手一抖,热水溅在烟缸里,“嘶”的一声,白雾裹着烟味腾起来,他却笑,“你看,连烟缸都想喝两口。”

  毕业那天,他来到宿舍给我们送行。他穿着新做的布鞋,说木屐太响,怕吵着我们收拾行李。“往后夜里没人催你们熄灯了,得自己管着自己。”有个同学哭出声来,他从口袋里摸出颗薄荷糖,“含着,治咳嗽,也治眼泪。”月光落在他的白头发上,像撒了把盐。

  后来去外地上学,总在失眠的夜里想起“咔嗒”声。有年寒假回去,特意绕到学校,见他还在查宿舍,只是木屐换成了棉鞋,说是“年纪大了,踩不动硬底”。他看见我,从怀里掏出一包香烟,“给你爸尝尝。”

  前些年校庆,再见到庞老师,他早不查宿舍了,却还住在学校的老教工楼。我们陪他在凤凰木下坐着,他掏出烟盒又放下,“医生不让抽了。”木屐摆在墙角,漆皮剥落得露出木头的纹路,像他手上的青筋。“听见没?”他侧耳听着,“那‘咔嗒’声,是新来的老师在查宿舍。”风穿过树叶,真的传来相似的声响,我们都笑了,笑着笑着就有谁红了眼眶。

  如今,每次路过学校门口,总下意识竖起耳朵。月光好的夜里,仿佛还能听见“咔嗒咔嗒”从深处传来,混着隐约的咳嗽声,像在说:“熄灯了,孩子们,该做梦了。”那声音里裹着南方沿海的潮气,裹着无数个被守护的夜晚,轻轻落在我们后来走过的每段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