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贵霖
坐拥数千册藏书,是爱书人的底气。
有一天半夜,我在书房里埋头苦读时,窗外夜风正酣,忽听“咔嚓”几声脆响,似是不堪重负的呻吟,紧接着便是轰然一声巨响。待我惊惶回头,只见书柜坍塌在地,数千册书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书页如浪花飞溅,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又似一场骤然下起的暴雨,将整个书房浇灌得一片狼藉。书山倾覆,顷刻间我的书房便成了一片书海。
书柜是许多年前我请人专门定做的,那时不过只装了数百册书,显得空旷而气派。后来经年累月,我的书愈积愈多,横放竖立,层层叠叠,仿佛无数生灵拥挤攀爬,在书架上争抢位置,密不透风。柜子的木板早就在不堪重负之下弯曲变形,每每我取书时,柜子都像在呻吟着,发出吱呀的声响。我曾数次下决心要清理些书,然而每每抚摸着那些书脊,心里又总有不舍之情,今日推明日,终于酿成“惨案”。
天色微明,我便开始整理这片书的废墟。几千册书层层叠叠,仿佛一座小山丘,连立足之地都难以寻觅。我弯着腰,一本一本捡拾起来,又一本本拂去灰尘,如同救起一个个落水的孩子。其中有些书页散落,有些书脊开裂,如同受伤的小鸟翅膀,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在一边。阳光从窗口爬进来,照在书页上,也照在我脸上,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滚落。
我慢慢整理着,旧日时光也便这样从书页间流淌出来。拿起那本《唐诗三百首》,扉页上有父亲工整题的字:“赠儿,盼勤读。”父亲赠书时眼神灼灼的样子,至今仍清晰如昨。又翻出那本《红楼梦》,书页间还夹着几片干枯的枫叶书签,是多年前一位知交好友所赠,他早已远渡重洋,音讯渺茫,但枫叶的红却固执地穿过岁月,在我手中燃烧。
而当我的手指触碰到那套厚重的四卷本《约翰·克利斯朵夫》时,指尖的触感瞬间唤醒了更深刻的记忆。那深蓝色布面精装的封面早已被时光磨得泛白,书脊在岁月和重压的双重作用下微微开裂,如同老树的纹路。翻开书页,内里密密麻麻印着罗曼·罗兰那激昂又充满生命力的文字,边角处更是卷曲得厉害,那是无数次翻阅摩挲留下的印记。更令人动容的是,书页间夹着几张泛黄的琴谱草稿纸,上面是我年轻时模仿克利斯朵夫胡乱涂写的音符。斑斑点点的茶渍晕染在字里行间,仿佛凝固的休止符,无声诉说着多少个为书中主人公命运起伏而心潮澎湃,以致忘情碰洒了茶盏的深夜。那茶渍与墨迹、音符的交融,正是我青春岁月里,灵魂与克利斯朵夫一同挣扎、奋斗、燃烧的证明。
这才发现,我的书仿佛不只是书,每本书里都藏着一段往事,记录着我生命的某段历程,封存着一段永不磨灭的时光。
整理中途,疲惫不堪,便泡了一壶绿茶,坐在书堆中间慢慢啜饮。多少深夜,灯下伏案,书页在手中翻动,茶香在齿间流转。原来书与茶,竟如此悄然地彼此渗透,共同滋养了我的生命。
新书柜运到。我重新将书册一一归置,动作缓慢而庄重。当最后几册书终于被稳妥地放置于新书柜之上时,我轻抚着书脊,心中感慨万千:这五千余册书,其重量何止于纸张?它们沉淀着无数岁月里我汲取的知识,更承载着无数如茶香般缭绕的情感与记忆。书柜可塌,书页会黄,但其中所凝结的厚重情意,却如茶汤浸润过书页后留下的深痕,愈久愈沉,愈旧愈浓,非但未曾淡薄,反而愈见清晰。
新书柜立于原地,沉默如初。我又倒了一杯茶,茶香飘散,浸染着书页,也浸染着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