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叔的渔村,家临海边,屈指可数已经住了七十年。过往的日子,他常于清早出海,每每小舟划破晨曦微光,海风卷着咸涩水汽扑面而来,似同他低语。他如今更习惯坐在村头那棵盘根错节的榕树下,望着远方。他常听见年轻人议论,说五条钢铁巨龙正从东西南北向家乡游来,此地从此便如蛟龙汇聚,腾跃湛江的发展,扬鞭催马逐梦。
贵叔似乎不太懂,亦不甚信。他只知道,那海涛翻涌的节奏,那渔歌的调子,那世代相传的渔船,那渔人酒杯波澜壮阔,家临海边知鱼肥的初衷。才是他心里最熟悉的血脉。
钢铁的骨架日渐延展,日复一日地扩张着,从村边穿越了。阿贵每次经过工地,望着工人们挥汗如雨,那些冷硬钢轨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像无声的界碑,铺在世代摇橹的地方。他默默走过去,伸出粗糙的手,摩挲着铁杆,指尖划过那坚硬而陌生的表面,铁器在阳光下灼热,摸上去却透着一股情感。他仿佛触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边缘,那世界正以不容分说的姿态,要覆盖掉他这布满盐渍与老茧的过往。
村里人纷纷开始议论着铁路开通后的日子,想象着即将到来的繁华与便捷。贵叔的孙子小海亦常常兴奋地对老人说:“爷爷,火车速度快得很,以后去广州就是一个半小时。”孙子眼中灼灼发亮,恍如映着那未曾谋面的高铁疾驰而过的光影。老人嘴角勉强弯起,却无言以对。他低头看着那双因常年划桨而骨节粗大变形的手,轻轻抚摸着船板被海水侵蚀的斑驳纹理,这船,这海,这满身咸腥气息的岁月,难道真的就要被那呼啸而过的列车,轻易抹去形状,只余下模糊的印记了吗?
一日傍晚,阿贵叔又踱步至海边。落日余晖铺洒在海面,染得金红一片,也染亮了远处新铺的轨道。他看见一个身影正蹲在忙碌着,凑近一看,竟是邻村养蚝专业户的阿强。阿强抬起头,脸庞上露出笑容,摊开手掌给贵叔看,那掌心里躺着几只刚撬下来的新鲜生蚝:“贵叔,试试这新‘石柱’上长的蚝,铁路通了,当天就能送到省城,价钱翻倍还不止哩。”阿强眼中闪烁着一种新的光亮,那光,贵叔认得,如同当初自己第一次从深海拖回满网鱼虾时,眼中迸发的那种生机。
贵叔默默接过一只蚝,指尖触到坚硬又带着海腥的壳,轻轻掰开,鲜嫩蚝肉在暮色里微微颤动。他含进嘴里,一股清甜而澎湃的海味立刻在舌尖弥漫开来。这味道似乎与往日无二,却又分明掺杂了某种陌生而充满活力的东西,仿佛随着那尚未抵达的钢铁长龙,一种新的盐味正悄然渗入故土的肌理。
夜深人静,贵叔梦见五条巨龙披着金、木、水、火、土五色鳞甲,从远方腾云驾雾而来。为首一条火龙尤其庞大,它蜿蜒的身躯横卧在海岸线上,如同一条巨大的光带,浑身散发着温暖而威严的光芒。巨龙温柔地俯下头来,鼻息拂过海面,惊起千层浪花,又化作柔和的雨雾飘落下来。贵叔在梦中伸出手,竟触摸到了巨龙温热的鳞片,那暖意竟如此真实,如此熨帖。
迎着新的一天开始,昨夜梦境中火龙的温暖似乎还隐约萦绕在指尖。贵叔踱步到院中,抬眼远眺,只见晨曦中蜿蜒的钢轨闪烁着微光,一路延伸,直指那海天相接的浩渺尽头。他仿佛看见孙子小海正站在崭新的站台上,肩上背着鼓鼓的行囊,里面塞满了他执意要带的自家晒制的虾干和鱼脯。小海回过头来,兴奋地朝爷爷挥手作别,身影旋即汇入涌动的人流,那列车如银箭离弦,载着满厢的期盼与咸腥,朝着海天之外那个更广阔的世界疾驰而去。
五龙相继前后入海,古老的潮汐被崭新的脉搏所牵引。海风携着铁轨的余温吹过村庄,在老人平静的皱纹间,在少年远行的背影里,当远方列车的鸣笛隐约融入海潮的呼吸,那未曾断绝的涛声,正以另一种频率,拍打着已然不同的堤岸。
海天尽头,火龙矫健的身影似乎再次显现,它正朝着无尽的蔚蓝深处,从容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