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瀚
我从小在城市长大,逢过年过节才回老家。湛江是一座方言各样的城市,隔着一条村或者一个街道,说的话都可能就不同了。我的老家是吴川市黄坡村,老家的方言我也不是很掌握,每每回老家我都用蹩脚的家乡话和家里人交流,因为一些不同生活年代、不同生活环境而产生的代沟横亘其间,我经常刻意地去躲开交谈,以至于他们都说我很内向、不够自信。那时的我,像把自己困在透明罩里,和老家的烟火气以及乡土人情,隔了层无形的膜。
我曾笃定,这份乡情会平静如水,平淡流淌,不会太炽热,不会太眷恋。直到2024年暑假末尾,人生新途在前方招手,我将要启程上大学,我归乡探亲,命运却悄然转动乡情的轮盘。
奶奶带我到一位老祖宗的遗照前,这位祖宗是我爷爷的妈妈,我应该叫她曾祖母吧。她留给我印象或许只剩下这张一直摆放在祖屋一楼的遗照,或许我在襁褓中见过她,也或许未曾谋面,但都没有太深印象。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爸爸就跟我说我曾祖母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很高龄了,她说要等我会走路,她再离开这个世界,而当我刚蹒跚学步之时,她就驾鹤西去了。可能是因为未曾谋面未留印象的原因,我对曾祖母并无太多情感。但是,这天临别前的一“拜”,那股源自内心深处、那股源自血脉相连、家族遗传的情感突然就占满了我全身,我眼眶不由自主地就发热,眼角也有点湿润。奶奶站在我身旁,她已经忍不住落下了眼泪——原来,当一位孩子离家,无论是孩子还是长辈,都会有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舍不得,就像是原本紧紧相依的两块磁铁,突然分开的那般超强引力。
我们上车,准备启程。爷爷奶奶还是照例送我们到村口,老人家心里只觉得孩子再回来的日期也是不定数,能多送送孩子就多送送吧……我爸在家里排老四,我在家里除了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算是较为年幼的一个,两位老人家孩子很多,却把一个又一个的孩子送出外地去读书、工作,而他俩却在村里生活了大半辈子。
与我们同行回湛的还有我姑妈,她要去到湛江西站搭乘高铁回佛山,我姑妈今年退休了。车子启动了,奶奶轻轻对姑妈说:“退休了就回家里来哈!一个是去上大学的侬儿,一个是去工作的女儿……”这句话瞬间击穿了我内心最后一道防线——原来人老了,到了数着日子过日子的年纪,真正需要的,只是陪伴。
我猛地发觉:我爷爷今年已经八十多了,在我从小的印象里,八十多岁的人至少比我大三个辈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自己也都快二十了,我爷爷居然八十多了……
车子掉头,已经启程。通过后视镜看到奶奶已经是止不住的泪水,我不断安慰着她不用担心,我会好好吃饭、按时睡觉、认真学习的,但怎奈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泪腺是如此地不受控制……我扭头转过身望向站在树底下的爷爷,今天他竟不同往日离别叮嘱各种琐事,却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意中看到爷爷眼角的泪痕被阳光反射出的光芒,是那么耀眼。他转过身,躲避孩子们的目光,害怕对视上会真的落下热泪,也怕被孩子们看见。我没见过爷爷哭泣,或许就连我父亲也都没见过……
车子缓驶,渐行渐远。父亲每次离开村里都会在离开村口的那条道路上放下车窗,向站在村口目送着的爷爷奶奶挥手,挥手,再挥手……或许这正如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所说:“血缘是稳定的力量。在稳定的社会中,地缘不过是血缘的投影,不分离的。”
车子已经离开村子很远,也不知道爷爷奶奶是否已经回到屋子,还是仍站在原地等候,等候着父亲打电话回去告知他们已经回到家他们才回屋。
车子在公路上疾驰,窗外的风景如记忆碎片般往后退,可关于家乡、关于爷爷奶奶的画面,却在我脑海里愈发清晰。一路上,爸爸很少说话,偶尔从后视镜瞥向后方,像是想透过车窗,再看看渐渐变小的家乡轮廓。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心里装着村口那两道苍老又眷恋的身影。
(作者系云南师范大学24教育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