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朝生
我在父亲刚用锄头铲过的地里蹲下身子,心里纳闷这种植物的生命力怎么这么旺盛?根系扎入地里很深,它满身都长着刺,好像刺猬,乡下都晓得它叫仙人掌。父亲把它拖到西瓜地四围的空隙处,我们这里叫“围园”。
但是,我对这种植物却与生俱来的讨厌,在更小的时候脚底就被扎过,须用尖针或更大的番麻刺挑起皮肤方可取出。父亲好像看透我的心思,对我说:“防贼!”
是呀,这样的确可以防贼,谁不怕被仙人掌刺扎呢?
我家这块地,面积一亩多,每年父亲都用来种西瓜以补偿家庭经济上的拮据,因为那时我在城里读书,每月花费不菲。
西瓜这种农作物,几乎是水里生作物,差不多每天都需要浇水,保持充足的水源才能结出好果。那块坡地所属地名曰大边坡,广阔的田野就在南部,坡地虽说距离水源不远,就在斜坡下沿有一条水沟通过田野。水沟里,若不是旱天就有水流淌,但也不够用,倘是旱天,麻烦就大了。我们因地制宜,在沟里挖了一个大坑,水积多了才上桶,一等就是五六分钟。
母亲有时在坡上急了,喊道:“还不行吗?”我挑着担子在爬坡,一步步向前蹬,感觉重物越来越重,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姐姐说:“哟,还未开始呢?”我边气喘边点头,姐姐又说:“人也需要锻炼!”那时我还不明白这是她经验的总结,她从小跟着父母在地里干活,轻活重活已经习惯了。
由于是重活,说真的,一到地里挑水就害怕,真想逃离。我在书本里耕耘,想起那句: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可是当看到圆滚滚的大西瓜遮掩在碧绿的叶子里,心里就别有一番滋味,就想到大边坡去。父亲于中午时分在那里看守,甚至在夜里都在那里睡着。我夜里从不在那里度过,中午却经常去。那里有一个三角形的“茅寮”,就建在瓜地地势高的地方,用几支木竹、木棉黄和稻草搭建而成。六月,天炙热干燥,地面只用席子垫铺难抵热气烘烘,夜间时冷时热,怎么睡得着?父亲的形象霎时高大起来,他为这个家什么都可以忍受。
我为西瓜那丰茂的枝叶而欢欣,远看近观都是一地的绿。那藤蔓在地里爬,如果彼此厚密,难免纠缠,这需要人工梳理,适时调度。父亲脚步放得那么轻,怕踩着藤蔓,总是小心翼翼拽直藤儿和剪蔓,我因此学了点侍弄技术。
一天,父亲从园子回来,眉头紧锁,布满阴云,母亲说:“怎么啦?”父亲说:“你张伯的瓜……”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母亲一再追问,他才道明。张伯是邻村人,是父亲的老伙计,他的西瓜园和我家的毗连,二人相邀看守,轮流夜睡,饿了,谁从家里带点好吃的都一起享受,不分彼此。一天夜里,那贼趁着他俩疏忽,溜进张伯的园子偷了几个,踩破几个。
母亲说:“是哪个贼?”父亲说:“哪个?就是今年三月牛不借给他的那个!他侄子呀。”
张伯不借牛竟然招来横祸!令人莫名其妙哦,我放下作业,想再听听他们说下去。
父亲提起张伯,倒是打开我记忆的闸门——
那时,我到园子去,看见父亲在园堰处和一个年纪相仿的人说着话,那个戴着牛皮帽,手里的锄头不停晃动,笑嘻嘻地向我招手。他摸着我的头,又不时弯腰朝我脸庞盯,问我读书成绩怎样,又考我几个计算问题,我都能一一作答。他高兴连说几个“好”。
张伯单身,捡了一个孩子养,去年得不治之症死了,日子就他一个人过。
当我父亲说起种西瓜挣来的一点钱基本用在城里读书的我时,张伯说:“有困难可以向我借嘛!”一用力,锄尖洞了地一个大坑。
事实上,张伯的西瓜种的比别人好,是西瓜户收入最好的一个。他养二头牛,每年依靠牛粪作底肥,所以西瓜长得旺。他惜牛如命,借他的牛耕种,如同要他的命,难怪不借牛给侄子!
因为西瓜几乎不收购,只能白天逢集到小镇去销售给小客户,或者夜间邻村演雷剧挑到戏场去。母亲挑担子,我提小板凳跟后,路人如织,明月初上,海风呜呜地吹拂松林,很有诗情画意。母亲找个醒目的地方把担子放下来,嚓嚓几刀,数小口西瓜在篓盖子一字儿摆开,来得或迟或早的西瓜户都不约而同挤着空隙,也像母亲一样招徕客人。那时她总是先递给我一口,我吃完后又眼馋地望着。煤油灯有时被风吹灭,她又刷支火柴。
然而父亲别有看法,或者说偏见,他说到戏场看戏没用,还是在家温习功课好呗,考上个中专什么的可以吃自在饭。呜呜,原来举全家之力仅仅是为我将来能吃上自在饭!我不去戏场时,便一边在茅屋里学习,一边侧耳倾听。传来的歌声,悠扬、婉转,我疑心是雷州名生德贵唱的。戏演到后半夜,那生声音突然高亢起来,我隐隐约约感到主角要复仇,有一种竭尽全力的悲伤和愤怒!
而我以后真的吃上自在饭,前几年又调进城里工作。因为想起故乡后村,想起村子里的亲人,故经常回到那里和它们相聚,其乐融融。今年某月,突然想造访西瓜地大边坡。那天乌云向西压去,落着小雨点,我在那片坡地来去钻,那里的坡地很多年前早已种上快速林桉树,张伯的那块和我的已经辨不清你我。桉树林以东以西,隔田野相望有零星的坟墓,间中我父亲和张伯的墓穴,青草萋萋,在诉说着岁月的流逝!
桉树林密密麻麻,我在那里寻找当年足迹。有一条小路可通张伯园子,如今已被青草没盖……
突然,一只栖居在一棵高大桉树的大鸟被惊起,“泼泼”地向高处山岭飞去,那个雄姿呀,让我引颈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