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华
一张大嘴带着一群鸟在海面上徘徊。
海面阔大。离得越远,越显阔大。又蓝又浩渺,和天空连成一个夹角。汹涌的波涛在这夹角里也似死水微澜。鸟是灰色的燕鸥,毫无章法地上下翻飞,紧紧围绕着那张嘴。嘴属于水面下的鲸鱼。像蚌壳一样张开,片刻后闭合,喷出一股水。可以想象,水面下的鲸鱼躯体扭来扭去,甚至偶尔直立起来。
这是一条布氏鲸,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硕大的身形支撑起它的自信。整个海面都是其领地,它上下左右来回穿梭,皮肤被海水摩擦得愈加光滑。所到之处,鱼虾奔逃。这一逃就乱了阵脚,你撞我,我撞你,彼此挡住去路,正好落入鲸鱼的陷阱。而鲸鱼还在不慌不忙地转圈,把更多的鱼群赶进来。感觉够吃一口了,才张开大嘴,将其吸入腹内。同一时刻,燕鸥们纷纷落下,力争从鲸鱼口中分一杯羹。
岸上的人,和坐在渔船上试图靠近鲸鱼的人,都在惊呼这场围猎盛宴。
这是我从视频中看到的画面。前几年某月大鹏湾内,出现了一条鲸鱼。大鹏湾位于深圳的大鹏半岛与香港九龙半岛之间,属浅海区域。这条鲸鱼让我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生活在海边。
一个多月后,忽然传来消息:小布不幸离世。视频中,那条鲸鱼已被裹住吊上了船。有人怀疑是否那条鲸鱼,官方通过比对给出了明确的答案,就是它。
那么健康的一条鲸鱼,居然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想象过它的各种离开方式,比如,它越长越大,浅海已无法盛放躯体,它在众声欢呼中游入深海,自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或者一夜之间神秘消失,来去俱无踪,只有不会说话的月亮知其去向;或者是某一天兄弟姐妹们终于发现了它,集体将其接走。有人分析说,小布可能是饿死的,也有人说是可能被经过的渔船擦碰而受伤,我则固执地断定它是孤独而死。这世界上,还有比孤独更伤害心脏的吗?即使它有一颗硕大的心脏。
小布被科研机构拉走,最后应该是要做成标本吧?在我的理解中,一鲸落,万物生,它的尸体若沉入海底,会给众多生物和微生物带来营养,令其一代又一代繁衍百年。它如何把成千上万的鱼虾吞下去,就会如何再还给那些鱼虾的子孙。如此,它的魂魄就回归了大海。在广袤无垠的大海里,谁都不欠谁。
而它终于被捞起,挂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如今过去了一年又一年,它白白的骨头,每天被目光和灯光照亮,似刷一层看不到的漆。这条鲸鱼改变了我和这个城市的关系,让我和大海发生了连接,我也要帮助它。将来某一天,若有机会去参观骨架,我会带一个瓶子,装上半瓶海水。我将它的灵魂收纳进来,带到海边,打开瓶盖,轻轻挥洒。水落入海,它也重新回到了家园……
大澳渔村
大澳渔村位于香港西南端,被称为港版威尼斯。假日得空一游。
从高处俯视,可见远处浩瀚的海面与近处狭窄的河道。沿海地区台风多,古代渔民建造简单的屋舍,必选避风的所在。一座座房子在入海的河道上连缀成片,如同拉起的手臂,或能与自然灾害稍微抵挡一阵。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咸腥味。
房屋多建在水上。屋为木屋或铁皮屋,由一根根木柱支撑起来。木柱似无一定例,如哪个卧室下面是哪几根,哪个厨房下面是哪几根。密密麻麻,一根歪了或者倒下,总有其它木柱帮忙撑住。只要兄弟多,就不担心坍塌。看木柱新旧不一,有的沧桑,老气横秋,有的昂扬,意气风发。建材选择日多,若干木柱已改成了钢柱或石柱,但无论石木钢,皆方形,桩脚处均沾满白花花的蚝壳。蚝生其上,死后留痕。
船行河道间,划出的白痕十来秒方消散殆尽。船上的人向岸上和屋外吊桥上的人挥手。这边厢也向船上招手。
棚屋是游人的一道风景,却是本地人一直沿袭的真实的生活,他们或为迎合风景做一些改变,让风景更像风景,在自己的生活部分,却仍自由自在,数年坚挺。一条条硕大鱼干,瞪着一双失去了眼珠的眼睛,躺在路边铁篦子上晒太阳,身上的鳞片闪闪发光。木门多敞开着,路过时可见锅碗瓢盆。老人坐在门口喝茶,或者发呆。一位妇女踮起脚尖整理晾衣架上的衣服。一个小男孩站在栏杆前往水中投掷石子,一颗,又一颗。一个小伙子沿着梯子跳到船上去取东西。正逢春节,一家人把来串门的亲戚一家人送出门,站在门口开心地说着告别的话,亲戚们每人手里都拎着很大的袋子,袋子里装着本地的特产,虾酱、花胶(鱼鳔)、鱿鱼、鱼丸等。
他们喜欢种花,栏杆内几乎是一堵花墙。花盆大小、高低各不相同,种着三角梅、虎刺梅、龙吐珠等,或粉或红或蓝,绚烂迷人眼。还有用海螺壳做成的花盆,脸盆一般,内植绿油油的多肉。摸一摸,边缘稍稍割手。
整个村子都笼罩着一股懒散的气氛。岸边一只只蓝色小船,随着微波轻摇,一只瘦若骨架的白鹭立于船头,一动不动。小广场上的婴儿,摇摇晃晃地跑来跑去,年轻妈妈坐在长椅上看着他,头顶上饱满的炮仗花闪烁着明黄的光。洪圣古庙的门口,两只黄狗趴在地上眯眼打盹,毫不理会路过的游人。你跺一跺脚它都不肯睁眼。即便摆摊卖货的村民,也不紧不慢,眼神平和,随意地把烤鱼翻个个儿,懒洋洋地接钱,找钱。
这里的村民乃疍人之后。古代疍人主要分布于中国东南沿海地区,没有户籍,无权在陆地置业,只能世代以船为家,以捕鱼为生,形成了一些有别于陆上社会的习俗。历史上,疍人被视为下等人,受到陆上人的歧视和排斥。随时间推移和社会发展,今日已平等,疍民陆续上岸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