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搬到了现在这个地方,之前一直住在单位宿舍楼,一住就是将近二十年,从孩子蹒跚学步到现在他们姐弟俩都大学毕业有了工作。
住单位宿舍的好处挺多的,左邻右舍都是同事,平时都互相照应着。不方便的地方也有,就是家里的煤气用完了,想找煤气工就显得有点麻烦。20世纪90年代中期,部分家庭还只有座机,手机还没普及。在宿舍上下楼梯两侧的墙壁上总是贴满各种电话号码,通厕的,补楼面的,办证的,应有尽有。谁家煤气用完了,都要去那里把号码抄回来。收煤气罐的师傅一般只有傍晚才得以进到宿舍区里来。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对父子,有时进来的是父亲,五六十岁的样子,个子不高,声音却异常洪亮。有时进来的是儿子,一个二十几岁,中等身材的小伙子,父子二人仿佛共用一张脸,连吆喝时尾音稍微拖长一些都是一模一样的。他们只需在楼下的空地上喊几声“收气瓶”,我们在楼上没有听不到的。谁家有空瓶了,只需站出阳台往楼下招呼一声,师傅就“噔噔噔”地跑上来了。
好长一段时间,我和同事差不多都习惯了把煤气罐交给这父子俩,省去了到楼道抄电话号码的麻烦。后来,不知道怎么的,除了那两父子,又混进来一张新面孔,也是一个小个子中年男人。住对门的同事告诉我说,这个新面孔是她一个朋友的邻居,因为从小没了父母,却还有一个八九十岁的爷爷需要赡养,他本来身体就不好,总是一副怯怯的模样,也张不开嘴去吆喝生意。因为对门同事这番话,后来,我要换煤气就转头找了他。
认识韦叔已经是在我搬家以后的事,邻居把韦叔的电话给了我,说他是广西人,挺实在的,韦叔和他老婆在我们这里干了十几年了。
第一次打电话请韦叔到家里换煤气是一个周末的傍晚。韦叔讨生活的工具是一辆简易的小三轮:驾驶室两侧没有围栏,顶棚有遮阳篷那种。我看到车上还坐着他的妻子,阿姨看上去四十出头的样子,身子瘦弱又单薄。韦叔也是小个子,五十多岁,肩上搭一条毛巾,穿一身蓝灰色工装。我和韦叔打了个招呼,他主动给我报了煤气的价格,并且说这个价格经常会有小幅变动。我点头,没有哪一个商品的价格是恒久不变的。二三十年以前,我们这里都还没有催生煤气工这一行当,大家都是亲自去供气站灌煤气,我依然记得那里的收费柜台旁边总立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煤气的每日时价。
在韦叔要搬煤气罐下楼前,我要求加了他微信,完了,他把手机塞进腰间一个帆布袋,拉上拉链。只见韦叔腰背微微侧弯,双臂猛地将钢瓶抡起,蓝绿色的钢瓶就稳稳地卡在他右肩头上。他右手紧紧箍住煤气罐,左手托抵着钢瓶的一侧。只见他脚步先试探性地落在台阶边沿,走稳了第一步,再一步步慢慢往楼下走去。韦叔把煤气罐搬下楼,他的妻子就过来搭把手,帮忙把钢瓶搬上车去。
也许是因为我家的楼层比较低,韦叔送过几次以后,有时候给我送煤气就换成了他的妻子。那天,韦伯打电话说煤气送到了,我打开门时,阿姨已经扛着煤气罐站在门外。偌大一个煤气罐这样压在她瘦弱的肩上,汗珠从她的额头不断地渗出,顺着脸颊滑落。她呼吸粗重,还带着轻微的喘息,嘴唇都有点发乌了。我连忙用双手帮她扶住煤气罐,算是给她一点借力。突然,她屏住呼吸,停了一下,仿佛是在蓄积一股力量,我听到从她喉间发出一声闷响,最后才把煤气罐慢慢地放到了地上。
我给阿姨端来一杯温开水,她一只手接过,一只手扯下肩上的毛巾在擦汗。过了两三分钟,阿姨才缓过气来,慢慢地走下楼去。
过年前一天,我家的一瓶煤气又烧完了,虽然有一瓶备用的可以续上,考虑到春节期间客人来来往往的,每天炖煮煎炸个不停,我想把刚换下的空瓶也尽快给灌上,就试着给韦叔发了微信,问他过年后哪天来复工,没想到韦叔秒回复,说马上可以过来取瓶。果然,一刻钟不到,韦叔的小三轮就“突突突”地停在我家楼下了。我对韦叔说,都辛苦一整年了,怎么都不给自己放几天假歇一歇,回老家和家人一起过年去?韦叔微微一笑说:老婆回去就行了。春节期间活多,能比平时多挣不少钱,挺好的。韦叔这寥寥数语,朴素又实在,让人感觉更有一种云淡风轻的况味。我剥了个橘子递给韦叔,顺便多聊了几句,韦叔说他有两个孩子,儿子读大四,女儿还在读高中。前两年建的房子都还没钱装修。儿子马上就毕业了,如果他到时候不想回老家,还要考虑将来在外面买房,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这几年生意不错,过年前又新买了一辆车,和老婆分开两路跑……难怪有段时间没看到阿姨和韦叔一起来了呢。
韦叔吃完橘子,用我递过去的纸巾擦了擦手,蹲下身扛起煤气罐,一步一步往楼下走去。
此刻正是各家准备晚饭的时间,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有炒腊肉的香,有蒸年糕的甜。家家户户门前都摆着年桔和鲜花。明天就是除夕了,有多少好像韦叔这样的外乡人,在这个万家灯火的夜晚,还依然奔波在这人来人往、张灯结彩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