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鸣
微山湖风光
我的家乡可谓“东文西武、南水北山”。“东文”指曲阜，儒家文化的发祥地，号称“东方圣城”。“西武”指梁山县，北宋末年那里活跃着一百单八将。“北山”指泰山，是全国十大文化名山之首。“南水”叫做南四湖。从南到北，分别是微山湖、昭阳湖、独山湖和南阳湖。由于微山湖面积最大，名声最响，便成为诸湖代表，以至于把整个南四湖都叫微山湖，这里是江北最大的淡水湖。
南方有大湖，如洞庭湖、鄱阳湖、太湖等。水都太深，不适荷性。长江以北最大的湖是青海湖，那是咸水湖，淡水湖数微山湖最大。微山湖水深普遍1米多，有大运河从中间穿过。乘船看景，很是方便。杨万里写杭州西湖“接天莲叶无穷碧”，多少有些夸张。西湖太小，接上天幕的是青山。微山湖有200个西湖大，说这里的莲叶与天相接就是写实了。这里的荷花，有的映日别样红，有的太阳一照洁白如玉。一个湖湾的荷花像是同根所生，这一湾是雪原似的白莲地，那一片又是火海一样的红莲阵。
那么大面积的花海，间隔着连片的芦苇荡，小船在弯曲的水道中穿行，时而惊起一片水鸟。一到荷花盛开的时候，就有人划着小船儿去采莲。那些手巧的姑娘摘下荷花，只取中间那撮嫩黄的花蕊，花瓣随手丢入水中，如天女散花。采莲女丢得多了，绿色水道便被霞锦似的花瓣盖满，这样翠蒲绿苇间就现出一条条铺花的路。落花随流水缓缓飘移，都聚到运河主道上。整条运河就如花瓣缀成的巨龙，在微山湖苇丛莲叶中蜿蜒而来，迤逦而去，给所有船只都洗了一次花瓣浴。那场景，让人觉得美得铺张，美得伤心。你们平生如果不去看一次，将是一种遗憾。
花都摘了，不是暴殄天物吗？其实不是，莲是一种很有价值的中药材。莲叶能清暑解热，莲蒂能和胃安胎，莲梗能通气宽胸，莲瓣能治暑热烦渴。莲子能健脾止泻，莲心能清火安神，莲房能消瘀止血。最为珍贵的是莲蕊，能固肾益精，还能解五毒、清烦热……既然如此，剥花取蕊自是合理。她们是在收获，如同农民割麦，果农摘果。
那些抛入湖中的花瓣也不会浪费，全都被湖里的鱼吃掉。莲花开着时，有鲤鱼跃起来啃花瓣，何况送到它们嘴边？
在微山湖，近看鹰飞鱼跃，纯然鱼的世界、鸟的天堂。远观有烟波浩渺，水连长天。这里有让人振奋的满目朝霞，也有让人沉醉的落日晚景。《诗经》中的场景在这里随时都会发生，“白露为霜”之时满目的“蒹葭苍苍”，有年轻小伙“溯洄从之”，划着小船去寻找他心中的“所谓伊人”。
微山湖地理
济宁市地图像一只飞翔的天鹅，微山湖是它细长的脖颈，伸入苏北地区。我在微山工作了一年多，走遍湖区各地。虽是浮光掠影，胸中也形成了一幅比较清晰的舆图。
假如晚间从100公里的高处往下看，微山湖区像一个星座，斜卧在黄淮平原上。南北各有颗一等亮星镇守，南徐州，北济宁。湖区周围布满闪烁的二等星，相互照映，散发出迷人的光辉。湖东有台儿庄、夏镇、薛城、滕州、邹城、兖州、曲阜。湖西有丰县、沛县、鱼台、金乡、嘉祥、梁山。
同样的意思让古人说，便会古意悠悠。微山岛古属留国，周时属宋国，秦汉至隋属留县，唐宋属沛县，明清归滕县。清朝顺治年间滕县令李含蕊所撰《微子墓碑文》道：“微山负邾薛，俯彭城，肘兰陵，襟丰沛，右蹑下邳，左蹴钟吾。”他登上微山岛，站在凤凰台上，眼前浮现出许多历史古国：“可以陵楚、轹汉、奴梁、隶齐、涤徐、荡留，盖居然一灵区也。”
读此文感觉李县令像一位高耸入云的巨人，不是站在凤凰台上，而是站在泰山之巅，很霸气地挥动各种动词。
南四湖底原来是山东丘陵西部边缘的冲积平原，元代以前人烟稠密，城乡繁华。后来形成一个浅水大型淡水湖泊，流域面积达3000多平方公里。
南四湖接纳周边53条河水，随季节变化或干涸断流，或恣意奔腾。不管人划定的行政区划，伸着懒腰躺在苏、鲁、豫、皖4省相交之处。四口湖由东南而西北，由玉带般的京杭大运河依次串起，首尾相连。
我在微山湖东岸长大，对这片土地非常熟悉而且感情深厚。东北部的泰山连着沂山山脉、蒙山山脉和徂徕山脉。从山到湖，绵延出一块倾斜的平原。这片平原与西高东低的祖国大地正好相反，所有的河都是从东向西流。北边有泗河和白马河注入南阳湖，中部有南梁水注入昭阳湖。南有薛河、蟠龙河注入微山湖。
这里有泰山镇着，黄河一般不敢靠近。在相当长时间内，这里的山河布局俨整，百姓生活安详。整体与局部的冲突表现为黄河在干掉了别的河流之后，还是会闯入这片安静之地。她像一个缺乏管教的野孩子闯入小户人家的厅堂，左奔右突，抢夺土著的小河的地盘，甚至抢夺它们流向海洋的河道。我们所能见到的山河布局，是明清以后才形成的。
微山湖历史
说起“微山”，自然会想到殷微子。这位有“微”的谦卑，却又能为山河命名的文化巨人，殿600年殷商之后，开800年周代宋国之先，早已静静地长眠在历史长河的上游。承载他墓地的那座不足百米高的小山如今已是水中小岛，那些水是什么时候聚集来的？“微山湖”之名起于何时？
自殷商中国有了文字，几千年来，国家有史，地方有志，家族有谱，历史信息在网络上有海量储存。爬梳剔抉一番，眼前便浮现出这片土地沧海桑田的变化过程。自然界的演化过程是长时间、大手笔，再现这段历史也需要大尺度、长镜头。
洪荒时代，苍黄天幕下的泰山主峰携鲁中兄弟山峰，在大海中勉强探出头颅，成为茫茫大海中相互守望的几个岛屿。黄河从高原上流下来，又把万亿吨沙土冲运到东方，慢慢把泰山脚下的大海填平，造出一片广袤的平原。
我们认黄河为母亲河，是因为她赐给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和水。但母亲的脾气确实不太好，对孩子不光经常“家暴”，而且偏心。她的脸色阴晴不定，有时看上去“上善若水”，有时又如“洪水猛兽”。自有文字开始，史册就不得不记录她的发脾气的次数。自公元前602年至1938年的2540年中，黄河共决溢1590次。对人类家园，每一次都如同大水灌进蚂蚁窝，危害之惨烈罄竹难书。
黄帝定九州时，把济水与古黄河之间的地域叫做兖州，其中有个大湖，叫大野泽。大野泽太深了，黄河填平它用了几千年。秦末汉初彭越起兵反秦，根据地是大野泽。彭越的家就在今巨野东南昌邑镇。而刘邦的老家沛县周围，即现在的微山湖，那时还是一片平原。于张良有密切关系的留城就在不远处，后来在地质变化中沉入湖底。
这个地质变化发生在什么时候？起码在唐代还没有。唐代的诗人刘长卿来此地拜谒张良墓，“访古此城下，子房安在哉。”四处观望，发现已经一片荒凉：“蔓草日已积，长松日已摧。功名满青史，祠庙唯苍苔。”他是乘船而来，晚上停泊在留城码头：“百里暮程远，孤舟川上回。进帆东风便，转岸前山来。楚水澹相引，沙鸥闲不猜。”
微山湖的形成，与泗河有关。泗河发源于泰山西麓，一路收编清亮的支流小溪，汇成一条著名的大川。孔子曾在河边感叹，逝者如斯夫。清澈的泗河从北往南流，从汉初开始，黄河夺泗入淮，历朝历代经常疏浚，到唐代时泗河运道还是畅通的。比刘长卿晚生46年的白居易写《长相思》有句：“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瓜洲古渡位于扬州，晚唐诗人薛还在写：“绕郭烟波浮泗水，一船丝竹载凉州。”到宋朝，苏轼卸任徐州太守调任湖州太守，途中填词《江城子·别徐州》，有句：“回首彭城，清泗与淮通。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
后来黄河淤垫抬高了徐州以北的河床，仅明、清两代“泗溢入城”就多达17次，后来全淤死。泗河水失去淮河出路，囤积起来，形成了现在的微山湖。这一片大湖东临沂蒙诸山，西襟苏皖沃野，北连黄河之浪，南眺洪泽之波。为了接替泗河的运输功能，元代开挖的大运河贯四湖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