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王》我读过几遍，也教过几遍。记得《湛江日报》刊载过陈华贤老师的一篇《做快乐追梦人—读<棋王>》，于是见“贤”思齐，我也谈谈自己关于《棋王》的阅读感受，算是合于陶渊明的“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吧。
《棋王》是阿城的处女作、成名作和代表作，1984年发表于《上海文学》，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成为新时期“寻根文学”的发轫之作和扛鼎之作。作品讲述王一生（外号“棋呆子”）四处寻找对手下棋的故事，高潮是王一生下盲棋以一敌九，九局连环车轮大战，写得惊心动魄，颇具江湖武侠之风。阿城的作品虽然大多取材于他本人亲历的知青生活，但其主题意旨和表现形式都与通常的知青小说有很大不同。他无意去描绘一种悲剧性的历史遭遇和个人经验，也避免了当时流行的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风格模式，而力图从文化的视角对现实世界进行整体的审美把握。他擅长在日常化的平和叙述中，从大自然和民族文化中寻求精神力量，以求达到对当代生存困境的解脱和超越。从这个意义上说，阿城作品比新时期初的“伤痕小说”和“反思小说”都要高妙，而且，他的小说抛弃了20世纪80年代惯有的语言逻辑，转而回归宋明小说的语境之中，文字朴实而飘逸俊美。
我重点谈谈《棋王》蕴含的文化思想，即“儒道合璧”。
正像许多评论家所认为的，《棋王》渗入了作家阿城对道家思想的理解。例如主人公姓名就有道家意味。为什么叫王一生？“一”源自“道”，人的“一生”只要懂“道”，即有自己的坚守，就能不忧不惧，自在为“王”。作品中的人物性格给人以淡泊、无为、超脱的印象，例如在“乱得不能再乱”的车站里，王一生不像别人那样哭哭啼啼，而是置身事外，眼中心中只有他自己的象棋世界。作者推出的特写更有意思：“冬日的阳光斜射过来，冷清清地照在北边儿众多的屁股上……”在这里，人物与环境和谐浑然，体现的是天人合一的哲学观和人生观。在小说中，捡烂纸老头面授王一生的那段有关棋道与人生的妙语，借男女阴阳之气，讲以柔克刚之法，更是深谙老子辩证法精髓。
但是，《棋王》又决非仅仅迷恋于庄禅哲学，其中的文化思想也远非淡泊、虚静所能涵盖。最明显的是，作品着重描写了王一生的生存方式，即他关于“吃”和“棋”两件事：在离家出发的闹哄哄的火车上，在辛苦乏味的云南某农场，在人头攒动的地区比赛棋场，王一生都能闹中取静，心无旁骛，吃东西是那么虔诚，下象棋是那么专注！在这里，“吃”为身体必备，“棋”为精神必需。对于“吃”，王一生只求基本满足，果腹即可，“顿顿饱就是福”，不是有些人那样的“馋”；对于“棋”，他则兴味盎然，追求无止境，“何以解忧，唯有象棋”，在棋盘博弈中获得极大的满足。在王一生身上，“食道”与“棋道”很好地统一于“人道”，这正是他在那个不太平的世道里所拥有的生存之道。有了这个“道”，他就能超越现实束缚，摆脱功名利禄，获得生命的自由舒展。在那个喧嚣乱世，该有多少人生苦闷，但是王一生却能随遇而安，以不变应万变，可谓“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这份笃定，又何尝不是儒家进取精神的体现呢？他的呆痴、淡泊并非对现实的不屑一顾，他对下棋的执着其实也是对当时社会现实的一种抗争，尤其在关键时刻，他更是显得顽勇。且看车轮大战时：“他把手放在两条腿上，眼睛虚望着”，但却已经摆开决战的架势“拼了”，真正“把命放在棋里搏”。这时的“安然”里，他像烈火金刚，成为“铁铸一个细树桩”。大战之后，他呜呜地哭喊着死去的妈：“儿今天明白事儿了，人还要有点儿东西，才叫活着。妈……”这个“有点儿东西”，就是他潜在的创造欲、实现欲的升腾和发现。因此从作品整体上看，安贫乐道、宁静淡泊的道家思想和自强不息、积极进取的儒家思想在王一生身上兼而有之，淡泊与顽勇，就这样辩证统一在王一生的生命形态里，或者说是外道内儒，在他那裹着“道”的外衣里有着“儒”的筋骨，即儒道合璧。
《棋王》发表后，著名作家汪曾祺说：“读了阿城小说，我觉得这样的小说我写不出来。我相信不但是我，很多人都写不出来。《棋王》写的是什么？我以为写的就是关于吃和下棋的故事。先说吃，再说下棋。《棋王》里的确有一些道家的话。但那是拣烂纸的老头的思想。甚至也可以说是王一生的思想，不一定就是阿城的思想。”而另一位杰出作家王蒙则指出《棋王》是在那个特殊年代“对人的智慧、注意力、精力和潜力的一种礼赞”。那么这个作品放在今天，我们能从中获得什么人生意义呢？有人说，作品写奇人奇事，我们凡夫俗子不过看看热闹，作一番惊诧感慨罢了，这是大谬不然。阿城自己曾谈过创作起因：“历史上总有一些人，他们在日常生活里看似平淡无奇，但是他们对学术或事业的专注程度常超出旁人的想象，在这种状态下他们能激发出令人惊叹的能力，而能力的迸发却是短暂的，而后他们又回复到常人的状态并为他们之前的惊人举动所惊讶，由此历史更进一步。我于是就有了《棋王》一文。”他的意思很明显：常人也能做奇事。至少我个人认为，从王一生身上，我们可以学习到一种人生态度：“物质上向下看齐，精神上向上看齐。”或者像美学家朱光潜说过的那样：“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倘能如此，我们也能成“王”矣。
【著者简介】
阿城（1949－），原名钟阿城，原籍重庆江津，生于北京，是“知青小说”、“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家。代表作有小说“三王”（《棋王》《孩子王》《树王》）《遍地风流》、剧本《芙蓉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