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庆
星星离我们很近,仿佛伸手可摘;星星离我们很远,似乎遥不可及。
记得幼时在乡下,星星是极多的。每到夏夜,星星便悄悄地爬上天幕。先是零星的几颗,怯生生的,像躲在门后张望的孩童。渐渐地,胆子大了起来,一簇一簇地往外蹦,往外跳,眨眼间,便把天空填得满满当当,一丝风也透不进去。
牛郎星最是分明,中间大,两头小,活像一副“星扁担”。村里人说,这是牛郎挑着“两个娃”去“追”织女,追着追着,扁担就弯了。
“扇风生玉漏,置水写银河。”此时,银河也渐渐显出轮廓,它像一条缀满碎钻的白练从东南方斜斜地挂下来,无声地注入袂花江。微风吹过,江水溅起晶莹的星光。
江边的晒谷场上,堆满了金黄金黄的稻谷。大人们围着谷堆有一搭没一搭地侃着“星空与农田”“星星与稻谷”的故事。九叔的水烟筒一明一灭,与天上的星光遥相呼应。“瞧见没?那就是银河!”他手上的烟斗在空中划来划去:“今年河面宽,要发洪水哩。”
九叔是村里的老秀才,自幼喜欢观天象,看星辰,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星河故事。
闻到九叔的乡音,萤火虫纷纷从西南方向飞来,忽高忽低,忽明忽暗,宛若“跌入凡尘的碎星子”。我们追着流萤跑,笑声撞在砖墙上,又弹回来。星星在夜空中不停地眨眼,似乎在向流萤传递某种神秘的信息。
“快看,天狼星!”顺着九叔的指头望去,我看见天狼星正穿透亿年的光阴朝我微笑。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九叔摇头晃脑地朗读《江城子·密州出猎》。
“天狼是什么狼?”隔壁村的“大头虾”不知何时溜了过来,手里还攥着半根黄瓜。
“大头虾”是村里出了名的调皮捣蛋顽劣娃。平日里,他不是上树掏鸟窝,就是下地偷番薯,抓虫子吓唬女同学更是常有之事……
“满口之乎者也!”“大头虾”朝九叔扮鬼脸还偷偷摸他的水烟筒:“天狼星是不是犬星?”
九叔慢悠悠地吐着烟圈:“在民间,天狼星又被称为二毛郎。”
此时,村头的阿桃也跑过来凑热闹。阿桃说:“天狼星会变成狼狗!”
“大头虾”说:“天狼星会咬人!”
我说:“天狼星会射天狼!”
我们说着、笑着、吵着、闹着,闹成一团。
吵闹过后,我们便躺在尚有余温的石板上数星星。
“一颗、两颗、五颗、十颗、百颗……”哎呀呀,数着数着就乱啦。
九叔笑着说,天上的星星比打谷场上的谷粒还多,数是数不清的。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口丁。”我们继续在密密麻麻的星群里寻找永恒的寓言。找着找着,眼睛就开始发涩。起初只是眼角微微发酸,渐渐地,那酸涩便蔓延开来,化作一层薄薄的水雾,将眼前的星辰染成模糊的光斑。
忽然,一颗流星从天空中划过,拖着长长的蓝色磷光。“大头虾”张大嘴巴说,流星等一下就坠进袂花江里。
我们提着煤油灯跑到江边,苦苦寻了一个时辰,除了找到几只蛤蟆外,其他什么也没找到。
夜渐深,露水渐浓。躺在石板上,我感到脸上有些微凉,衣服也微微潮了。但我不愿起身,仍旧躺着仰望星空。此刻,星星愈发地近了,近到能看清“牛郎”扁担上的木纹,近到能看见“织女”纺车上的纱线,近到能听清银河里的潺潺流水声。
“大头虾”看着那低垂的“织女”星,心里痒痒的,恨不得马上将她捅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大头虾”拿起竹竿,就往上捅。第一次捅,捅偏了;第二次捅,捅歪了;第三次捅,捅斜了。“大头虾”不甘心,又搬来小凳子,站上去,继续捅。但捅来捅去,就是捅不中……
夜愈深,星星愈发稠密。那些数不清的星星挨挨挤挤,挤挤挨挨,在深不可测的幽蓝里浮沉闪烁。它们彼此守望,又彼此勾连,组成一张笼罩四野的光网。微风吹过,星光悄然滑落,浸染着山川、河流、村庄,最后连身下的石板也隐约浮起微光。
三更时分,星星又近了些,近到几乎压到我的眉睫上来。我伸手一捋,仿佛就能捋下一缕星光。
不知不觉,石板已经半湿。九叔催我归家,我却盯着眼前的星星出神。星星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把光斑洒在“大头虾”的脸上。“大头虾”早已睡去,嘴角还沾着黄瓜籽。
五更时分,村庄已睡去,只有荔枝树还醒着,它把枝桠伸向星空,仿佛要摘几颗星星下来。
我起身回屋,头上的星星依然缀满夜空,明亮如初。
我带着星光入睡,梦里竟看见七颗星星在夜空中串成一根“糖葫芦”……
后来,我离开村庄,挤进城里。起初,我还保留抬头看星星的习惯,渐渐便淡忘了。
城里楼房如林,灯火如昼,天空被切割成几何形状。偶尔从窗户望出去,只能见得两三颗星子,孤零零地悬着,像是迷了路。
很多人都说,城里灯光太亮,把星星都赶跑了。说起来奇怪,我自从进了城,星星便一颗接一颗消失了。那些晒谷场上看星星的记忆,也渐渐隐没在城市的灯海里。久居都市,我们似乎已习惯在红尘中穿梭,在风中漂泊,渐渐失去观星的闲情,也失去将星辰编成故事的想象力。
那一年秋天,港城遭受暴雨、台风、海潮的轮番袭击。狂风骤雨中,树木被拦腰截断,汽车被砸烂掀翻,电线杆被连根拔起。突然,城外的变压器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全城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我摸黑爬上楼顶,发现台风后的天空格外清澈,银河也格外清新。那条由无数星辰汇成的光之河流,自东北向西南流淌,横贯整个夜空。我痴痴地看着银河,忽然觉得身体变得很轻,似乎要随着这星光飘浮起来。
突然,一颗流星拖着一条闪亮的长尾巴划破夜空,留下一道美丽的弧线。这流星好像有点眼熟,但我又忘了在何时何地见过。
“梦里不知身是客”,我蓦然惊觉,我已有二十余年没抬头观天象了,那些曾经熟悉的星辰现在看起来却如此陌生。
台风过后,城里冒出一家天文馆,墙上刻着“带你重温星空梦”七个苍劲有力的金色大字。我站在门前踌躇良久,终究没有进去。不知是怕银幕上的银河太清晰,还是怕银幕上的银河太模糊。
先是看不见,然后是怕看见,最后连记忆也模糊了——我怀疑我已患上星光遗忘症。
前些日子,阿桃邀我去硇洲岛露营,说是一起去数星星,一起去追寻童年的记忆。我犹豫好久,终究还是去了。
硇洲岛的夜,是从海上漫过来的。渔火一盏盏点亮时,星星便从云朵里钻出来,起初只是稀稀疏疏的几颗,后来竟如打翻的米箩,白花花的缀满天空。这里的星星与别处不同,它们仿佛被水雾浸泡过,带着潮汐的韵律明明灭灭。
有人说,硇洲岛的星星是有记忆的,他们记得渔港建成时的灯火,记得台风过后的狼藉,记得渔民丰收时的欢笑。还有人说,硇洲岛的星星是会算流水的,它会告诉你哪个海湾的鱼群最密集。
“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银河宛如一条璀璨的玉带,横跨天际。躺在甲板上,我顿感银河要倾泻下来,将我淹没其中。
北斗七星摆得最周正,像挂在黑绒布上的银勺子。阿桃说,那银勺子是天上神仙用来舀酒的。
“顺着勺柄往外数,就能找到北极星。”老渔夫窦四蹲在船头补网,抬头望一眼星空,又低头继续手上的活计:“过去,夜里行船,全凭星星指路。”
老窦头从十六岁那一年起便随船出海打鱼了。数十年来,他一直保持着仰望星空的习惯,在别人眼里,他简直就是一个“星痴”。
“他看了一辈子星星,眼睛比谁都亮,比谁都尖!”这些码头闲话,他听见了,也仿佛没听见。
“‘北斗’是我们渔家人的路标,跟着‘北斗’走,就不会迷航!”老窦头把烟蒂凑到嘴边,狠狠的吸了一口,慢慢的吐出一缕烟圈。“而如今,许多人连‘北斗’都不认得了。上个月,陈家的小子夜里出海,导航坏了,竟找不到回家路……”
潮水越涨越高,星星越来越密,它们倒映在海里,随着潮水轻轻晃动。夜归的渔船,拖着长长的光尾,搅碎一海的星辉。此刻,天上的星,海里的船,船上的灯,全都混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是天上的星星跌入海里,还是海里的灯火飞到天上。偶尔有飞鱼跃出水面,溅起的浪花也带着细碎的星光。
凌晨时分,硇洲码头开始热闹起来。归航的渔船带回了满船的星光,渔妇们手脚麻利的将鱼获分拣、打包、装箱。我蹲下身抱起一条硇洲大白鲳,发现它的眼睛特别亮,像是把整条银河都装了进去……
夜愈深,星星愈繁杂。那些星星又浓又密,又大又亮,像被硇洲宋皇井水洗过似的,一颗比一颗晶莹剔透。它们倒映在海里,随着潮水轻轻晃动。此时的硇洲岛,是天上的海,也是海上的天。
天快亮时,素有“太白”之称的金星悄悄地爬上了天空。晨曦中,金星与带着银霜的蛾眉月深情对望,互诉衷肠,上演了一场浪漫的“星月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