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立民
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作家普吕多姆在其《孤独与沉思》里说:“人们可以让最好的朋友不高兴;但对于母亲,人们只能使她痛苦,永远不能使她不高兴。”儿女很多的过失、错误、不敬……都伤不到母亲,她的胸怀是海。但是,真的伤到了,总是无法弥补的苦痛。
另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智利女作家米斯特拉尔的《母亲的诗》,是恩师刘炳善推荐我读的:“我逐渐明白了事物的母性。俯视着我的山岭也是母亲,黄昏时分,薄雾像孩子似的在她肩头和膝前玩耍……”
是的,母亲的胸怀又是山。
“在黄河故道我的家乡/霎时间雪大如手/停车场像白馒头阅兵”——这是我前年冬天的诗句。彼时我正准备回河南老家探望母亲——阴历腊月廿六是老母亲虚岁92岁生日。不料节前妹妹来电:老太太说你不要回来了,太冷!
十年前,母亲就不让我们春节回去,理由是“你们有寒暑假,别跟农民工抢票。”她是“老工会”,离休若干年还不忘老本行,每年都监督有关部门,问户外工人的高温补助发了没有。
我告诉妹妹,服从命令,清明节再回去,回去给父亲扫墓。
母亲没有去过墓地。开始是我们不让她去,怕她老人家难受。后来渐渐成了积习。
母亲与父亲结婚五十多年,经历了诸多风风雨雨,但是一直相依相伴,直到父亲驾鹤。当年二老都进过“牛棚”,吃了不少苦。后得到平反,母亲先后做几个国企大厂的领导,天天早上六点半骑自行车上班,夜里十点回来是家常便饭。
我做省报记者时,父亲有一次说:“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在你们《河南日报》头版发过报道。”我不信,到母校河南大学图书馆找,果然有,记得题目是《商丘面粉厂的废品减少了》。复印了拿回家,母亲说:“是真的,那时候我在面粉厂做工会主席,你爸爸从地委工业部下来蹲点,他会写文章,你算是子承父业。”
1990年前后,二老相继离休,开始了较为安逸的生活:早上,俩人一起走路一小时,早饭后父亲写书法一小时,然后去附近的市图书馆读书报。午饭前,二老总是要下几盘跳棋。两位“老革命”下跳棋真叫精益求精。他们有一小本子,如实记录每一盘的战绩。如:“2007年6月8日,第一盘,老宋赢老耿3步”;“第二盘,老耿赢老宋1步”……常常一个月下来战个平手。母亲有一次很自豪地说:“这个月我又赢你爸两步!”
由于经常操练,母亲多次在单位的跳棋比赛中夺魁。下午,父亲经常在马路边下象棋或者看下象棋,直到母亲喊他回家吃饭——父亲的棋艺,当年在行署院已经是一流。下象棋时,父亲常常穿个大裤衩子,坐在一只拖鞋上,活活一个卖菜的老农。到了周末,我和弟弟也常常与他杀两盘,也总是他输得多些——有一回他吃饭吃了半晌,忽然抬头问我:“你的炮别住你自己的马腿,你那马咋能卧槽将死我?”我说我先挪炮将军,已经不别马腿了。他恍然大悟:“对对,吃饭!吃饭!”母亲在一旁笑得把饭碗都掀翻了。
父亲有老年痒疹,成天都提起裤脚挠痒痒。在做单位领导时,上主席台讲话,不止一次一条裤腿还悬在膝盖附近。母亲总是直言不讳地批评他。后来父亲向我们总结:我和你妈结婚这半个世纪,她一共做了两件事:一是攻击我,二是抬高她自己。
每月,老干部局发给二老两本相同的《老年春秋》杂志。他俩一种借给左邻右舍传阅,一种合订收藏。外甥女子凡——现在是岭师教插花的园艺学教师——被询问儿时读了什么书才考上了北京林业大学的博士,答曰:从上幼儿园,就开始学习姥姥的《老年春秋》。
去年7月份,我前往法国看奥运会,订好了8月15日的返程机票。临回国那几天,妹妹告诉我,母亲情况不太好。我落地广州就直奔高铁站赶回老家,在母亲身边照顾,两天后,母亲安详地拉着我的手离去了。主治医生说:“老太太在等你。”
今年清明节,原本打算回老家扫墓,无奈清明前一天是周四,我的湛江科技学院的课,下午5点半才结束,无论如何清明那天上午赶不回去。我对着黑板说:“娘,你说过,一个老师,课比天大。因为上课,我回不去看你了,我知道你会原谅我。”
到今年5月11日,母亲走了297天了。我的手机里有一首歌:“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封信儿到家乡,远方的儿女想念家乡的母亲。”我隔一段就会流着泪听一遍。我在日记本扉页上写:“唱给情人的歌,是特定音乐记忆中的那一首。而所有唱给情人的歌,都可以唱给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