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艳
母亲，这个闪着光的名词，有很多的读解方式。
而自从我做了母亲，便也时常会思考我作为母亲的身份，该如何去给它做注解；也才真正开始去体察我的母亲给予的爱。尤其，读到斯蒂芬·贾格尔的《困在记忆里的母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一书时，我开始时常警醒自己：在时间的不可遏制的流里漂泊，一定要好好爱母亲。
《困在记忆里的母亲》是一部以阿尔茨海默病为核心题材的作品。作者巧妙地运用日记体形式，以与母亲11天自驾游的旅途经历为线索，细腻描绘了母亲从阿尔茨海默病初露端倪至深陷困境的每一步历程。此书结构设计巧妙，鲜明的时间脉络与紧迫氛围，能使读者仿若亲历其境，目睹一个鲜活灵魂在病魔侵袭下逐渐消逝的悲壮过程。在这11天旅行中，她们母女穿越了三个州和三座国家公园。作者通过露营、骑马、漂流等自然体验，试图去对抗记忆被侵蚀的残酷，在代际的传承中完成了对自我身份的探索与和解。她说，这段旅程为我们彼此提供了一个广阔的空间，让我们获得了新生的力量，成为了那个想要成为的人。母亲的健忘、无助、惊慌失措让作者心痛不已。但当母亲看到美景时的欢欣雀跃，又让作者有了慰藉。在大自然的神奇疗愈中，作者终于有了新的感悟和觉醒。
该书对阿尔茨海默病的描写极具医学细节的精准性。作者在书中反复记录母亲的“失语”“幻觉”“定向障碍”等病症特征。她并非是对病理的简单罗列，而是通过母亲在日常中迷惘徘徊、将不合宜的东西胡乱归置的行为细节，展现阿尔茨海默病症之种种的反复。这种残酷打破了以往此类文学作品对该病症的浪漫化处理，选择以一种非虚构的理性静观，展现这一病症对人类认知功能的无情侵蚀。
书中最令我动容的是，作者对自己与母亲受阿尔茨海默病症冲击下重塑关系的细腻捕捉。当母亲反复询问“我们在哪儿？”“现在几点了？”“你今天吃了吗？”“我们上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你为什么不生孩子？”“孩子多大了？”而作为女儿的作者，明知母亲转瞬即忘却仍耐心一遍遍回答。这种重复的日常对话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叙事节奏。它摒弃了传统写作以冲突推动情节的手法，转而依靠记忆的断裂与情感的绵延不绝营造紧张感。作者在书中有这样一段描写：“母亲就是那匹最冷静的狼。她的爱是一种不急不慢的心跳。母爱像是一种源自大动脉的律动；它无需发出任何声音，便可以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她爱我。”但也恰恰是这种节奏生成的叙述与体悟机制，让作为读者的我会不自觉地反思体察我与我的母亲相处的日常。我把她嵌了爱的唠叨、事无巨细的操心，看成了她对自我的遗失，在我短暂的叛逆期里一度因此而刻意疏离她。可是，正是斯蒂芬把母亲这种“无意义”的重复、絮叨以文字的方式重现，被自然和母爱疗愈后的反思，做成了一剂“药”，滋养了我作为女儿的心，提醒着我不要忘了那藏在日常细碎中的母爱是如此伟大。
所以，我很愿意把《困在记忆里的母亲》看作是对自然和女性礼赞的文本。作者将这些礼赞化入自然的极具哲学意味的意象之中。她选择以公路沿途风景中的山脉、河流为隐喻对象，将它们置于转瞬即逝的对立面——永恒性之中。而母亲在旅行中面对野牛的从容淡定、篝火旁恣意的舞蹈、病发时的涂鸦画作，都使她仿若回到了生命最初的样子，即不再受“母亲”的身份负累活成了她自己。作者甚至还用了希腊神话珀耳塞福涅与得墨忒尔的关系做自己与母亲关系的比照，揭示现代社会对疾病的无力感，不着痕迹地提升了文本的哲学高度。她以真实经历记录下的患病后母亲的形象，为我们窥探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内心世界的幽微之处，提供了一把独特的钥匙。同时引领我们相信此病症并不会彻底抹杀患者的创造力，而是将其转化为原始而纯粹的表达形式达成另一种精神的沟通。也正因如此，才使得我们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去思索文中这一句话的深意：“人们教导我向各个方向奔跑，但从没有人教导我向着自己的方向狂奔。”作者的这趟旅行，或许是母亲在彻底遗忘之前，教给我的最后一课：奔向最真实的自己，活成自己的样子！
《困在记忆里的母亲》凭借独特视角，细腻入微地捕捉情感波动，并以创新的形式，巧妙地将阿尔茨海默病这一医学难题转化为引人深思的文学母题。它既是对患病个体存在境遇的深刻书写，也是对护理者群体心理状态的细腻描摹。作者在文中如此写道：“阿尔茨海默病是我母亲的‘相对论’。时间就像线团，过去、现在和未来缠在一起——像一个虫洞，又像一座将爱因斯坦和纳森·罗森连接在一起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