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旭
最先迎候我的是稻草人,它挥舞着章鱼一样杂乱无章的手臂,喊道:欢迎回家!唧唧唧的麻雀、咕咕咕的野鸽子和啾啾啾的黄藤被吓得逃之夭夭。接着是一条狗,它在屋檐下抽抽鼻子,空气中有新鲜成分,又抽了一下,就知道是我回来了,撒着欢儿跑来,前腿扑到我的胸上,像恋人一样亲昵。然后是姑父,他眼睛不好,怕光,背对大门坐在堂屋喝酒。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他一转身发现了我,一定要我进屋尝尝他新酿的苞谷酒。然后才是喜鹊,谁说它们能预先知道客人要来呢?心想着,嘴还没说,一只喜鹊在我头顶拍拍翅膀高声反驳:客,客,你敢说你是客!另一只是典型的和事佬,站在枝头劝道:家家家,家家家——别吵,赶紧回家。
它们说得对,我回家了,我不是客。
最后迎接我的才是母亲。经过窗户时,我故意把脚步震得山响,母亲在灶台后看见我,眼睛一亮,国子回来了!后边一句声音不大,是说给她自个儿听的:难怪今儿一早喜鹊子叫不停。原来喜鹊们是知道我今天要回来的。
这才是家。我熟悉它就像熟悉我自己一样。各式家具,石制的木制的陶的瓷的铁的玻璃的塑料的,带着亲人的气味和手感,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各种家畜,鸡鸭猫狗猪驴牛,都是家庭的成员,高兴时,你唤一声,它们马上应和,跑来围着你转,分享你的喜悦;你生气时,它们躲在棚圈里瓜架下,大气都不敢出。各类作物,大稻小麦玉米黄豆冬瓜萝卜,你松一下土浇一点水,它们就感恩不尽努力生长。河流唱着你熟悉不过的老歌,花草吐露你熟悉不过的芬芳,甚至连雨雪、收获、亲戚都按节气到来,日月星辰似乎也减慢了转动的速度。
这是城里没有的生活。城市,就是你买得到豪宅却买不到家,买得到新鲜蔬菜却买不到菜地,很容易找到情却很难找到真的地方。
我的儿子十多岁了,回到乡下,发现这里的狗不用套链子,牛的屁股上没有一个专门承接粪便的容器,大为吃惊。他不住地问他妈:“为什么这些狗不拴起来呀?”“为什么牛屁股上没有筐啊,会随地拉大便的。”邻居陈家表婶,喜欢戴上老式金丝眼镜,把她儿女寄来的信件和照片拿出来堆放在阳光下一件一件细看。儿子也很好奇,在他的头脑里,只需一摁拇指或者轻点鼠标,一切OK,用不着这么麻烦和琐碎。但他不理解,都市人赶公交地铁,并不比扛把锄头走在山路上轻松;挤超市股市,不比提只篮子逛菜园富有诗意;农家乐不比乡村生活真切;万家灯火也不比灿烂星空壮观。
试问,在拥有房子车子票子面子后,你以成功者的姿态穿梭于各大酒店会所机场展览馆,出入各种酒会商会峰会论坛新闻发布会,你快乐吗?嚼着美国的快餐,喝着法国的红酒,吃着西班牙的橄榄油,穿着意大利的服装,用着芬兰的手机,说着流利的英语,你幸福吗?
如果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生活,那么你的生活又在哪里?
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过是一个被城市绑架的徒有虚名的稻草人。回家,拥抱厚实的故土,才是灵魂的真正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