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晨曦里,一条蜿蜒的溪流自东向西从村前不知疲倦地流过,默默地滋养着两岸的田野,宽大的溪埂上几头牛和一个人匆匆走着,赶牛人戴竹笠、肩背水壶、腰缠毛巾,双手抓着牛绳,边走边不时吆喝一声。牛蹄踏过处,溪埂草丛里的鸣虫戛然而止,青蛙、蚱蜢、蟋蟀们纷纷向旁边扑跳逃窜,溅起一片小水珠,附近的村庄偶尔传来几声鸡鸣狗叫……多年以后,这情景在我的脑海里依然清晰。
不知什么原因,老实本分的父亲突然当起了“牛客”,从别的地方买回耕牛,赶到“牛圩”卖出去,从中赚取差价。从此,父亲骑着永久牌自行车,头戴斗笠,肩搭擦汗毛巾,车前吊着一大水壶,爬坡越坎,穿村过镇,走遍雷州、徐闻、遂溪、廉江、化州等地,买回三五头甚至七八头牛,自己连夜赶回或雇车运回来。牛买回来后,全家像迎接贵客光临,大小全出动,忙着割青草、番薯藤、甘蔗叶等,奶奶还煮番薯水,加上一把盐,让牛吃饱喝足,给牛梳毛除虱。夏天晚上,我们采摘桉树叶、艾草、香茅等放在火堆上产生浓烟驱蚊,让牛睡得更安稳,使牛体格更壮、毛色更亮,希望这样能更易出手。
有一次正逢暑假,我缠着要跟父亲赶一趟“牛圩”,理由是那次要卖的牛较多,赶牛卖牛都需个帮手,父亲同意了。那夜我在梦中被叫醒,跟着父亲紧张又兴奋地忙碌着,一路上,我一手拿手电筒一手拿小木棍帮着赶牛,走过溪埂,穿过树林,爬过山坡,来到“牛圩”,天已大亮。我们找个位置拴好牛,找点水来让牛喝。安顿好后,父亲扳起双手,漫步在“牛圩”内闲逛,遇到熟人便寒暄几句,见到特别的牛也探问一下价钱,然后踱回来坐等买主。
“牛圩”位于207国道旁一条叫“车路塘”的村庄附近,一片约40多亩的树林里,一棵棵高大挺拔的“油加利”树下,拴着一头头或卧或立的黄牛、水牛,也有一些跟着母牛来的还未“穿鼻”的牛崽。旁边有人就着树荫或搭个草棚,售卖薯粉、炒粉、狗肉和清补凉等人吃的,也有卖青草、蔗叶和番薯藤等牛吃的。太阳升上半空后,地面的热气开始升腾,“牛圩”也逐渐热闹起来,一时间,评牛的、议价的、叫卖的人声鼎沸,“哞哞”的牛叫声此起彼伏。买主拉着“牛中”(即中介)满场子选牛评牛,卖家忙着与“牛中”讨价还价。选牛是有讲究的,先是围着牛验头看尾一遍,接着赶着牛走几圈再评头品足,头大、脸短、嘴宽、脖粗、体长、腿短、骨架大、屁股高者利于劳作与繁殖,为上等好牛。关键的是要扒开牛嘴,仔细查看下颚的牙齿(牛的上颚没牙),以牙齿的颗数和齿面的磨损程度来判断牛的年龄。比如说“打了齿”是指牛换完乳牙、长齐恒牙的年龄,即5岁左右;“螺”是恒牙磨损面形成的长方形,“了螺”是表示所有(4对)牙的磨损面都成形,牛已经12岁,垂垂老矣。他们讲价时很有意思,“牛中”会双手扳在背后,侧身掀起衣角或用草帽挡住旁人的视线,依靠两只手,在10个手指的曲直、收拢、伸缩、交叠等运用变化之间,辅以眼神或嘴型配合,神秘而无声地表明了价码,且不让对方知晓。人们一会儿三五成群聚拢在一起,交头接耳,比划着各种手势;一会儿又一哄而散,各走各路,有的还佯装生气,以示抗议对方出价太低。经“牛中”一番周旋,人们又再次围成一圈,最后大都是有人牵着满意的牛往回走,有人蹲在一旁用手指沾着口水点着钞票,皆大欢喜,满意而归。
那天,我们赶去四头牛,卖掉三头,赚了180多元。父亲很高兴,平时他自己连一碗糖水都舍不得喝,竟花了3块钱在旁边的熟食摊砍了一斤半的狗肉,他喝酒我吃肉,父子俩蹲在长凳条上大快朵颐,那肥瘦相间的狗肉蘸着野生小米辣炒粗盐混成的配料,送到嘴里一嚼,顿时肉香四溢,满口香辣甘醇,吃得我满头大汗畅快淋漓!
父亲读过四年私塾,喜欢看书看戏和交朋结友。上通天文下识风水的“地师”,擅长偏方药到病除的“先生”,武艺高强浑身传奇的“师傅”……常到我家落脚、小住,廉江安铺一老头来这里以收购废品与制售糖糕为营生,一住就是七八年。父亲当“牛客”后,家里的来人更多了。几乎每天的午饭后,邻居们都围在我家院子里,好奇地盯着放在院中间的方凳上全村唯一的收音机,竖起耳朵听着那里面传出唯一能听懂的雷州话,那是湛江人民广播电台播出的《红土乡音》。这时的父亲总会给每个人安排凳子,拿出家里能吃的东西分给大家,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渐渐的,想养鸭没钱买鸭苗的、想建房资金不够的、抱病无钱医治的,都向父亲借钱。只要开口,父亲都来者不拒,甚至为帮邻家孩子外出读书,不惜亏本贱卖了两头牛。
父亲暮年时,选了一块高台坡地作为百岁后的长眠地,而那块坡地的前面,正是那条他曾经无数次赶牛走过的溪埂和一直向东延伸通往“牛圩”的大路。我想:那段当“牛客”的日子,必定是他跌宕起伏的人生历程中的神来之笔,精妙无比,值得细细回味。
父亲走了多年,但我们更愿意相信他只是出远门买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