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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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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荒原中的“传奇”

日期: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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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5版:阅读+ 文化       上一篇    下一篇

  洪艳

  传奇,存在于一切历史之中。可憾的是,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可能再回到历史的现场去见证每一段传奇。但可幸的是,亲历历史的人,用文学将传奇封印在语言之中,让后来的我们摩挲着语言的肌理去体味历史的深度和传奇的魅力。比如张均的《张爱玲十五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他把一个传奇人物的传奇故事“淡化”成了一种深层的追问和思考。

  张均在《张爱玲传》中,以“独异”来描述她的才华。以一个“美”字来概括张爱玲晚年的精神境界,说“如果我们能够想象一个女子在银色的月光下,起舞,飞扬,又悲恸低回,最后缓缓旋起,慢慢化入一片平静澄明的月光,那么,我们就能理解张爱玲经历过的内心旅程,她晚年淡如止水的心境。”但在《张爱玲十五讲》中,他潜入张爱玲的语言世界中,以一种看似波澜不惊的态度去重新讲述张爱玲。所以他又说:“我对‘传奇’缺乏兴趣,更不会为了以某种方式讲述张爱玲的文字和生活,而有意识地悄悄地放弃某部分事实。我更愿意将张爱玲看作一个以文字为生的普通人——经受着一份与别人并无大异的命运,却能以惊人心力将自己的阅读经验,将自己对世界的经历与感受,转化为一篇篇璀璨至美的文字。”这样不同场域的两种态度,恰恰是我喜欢张均的地方,他张弛有度,他欢喜有节。在读完《张爱玲传》之后读《张爱玲十五讲》,让我能看到张均感性与理性的两面,和他作为学者的坦诚与克制,也能促使我以更多面而深刻的方式走进那个“传奇”的女子——张爱玲。全书虽十五讲,但归统为四个关键词来介入张爱玲:一曰身世,二曰叙事,三曰虚无,四曰经典化。我想,张爱玲作为这人世荒原中的“传奇”,以此四角度去构建或曰解析,也是足额足码的了。故而,张均也能在他的十五讲中,给读者带来至少以下三重不同的视角,去亲近一个被界为“荒凉”风格锁定已久的作家。

  她是娇花,于“千疮百孔”的情感世界里异彩夺目。

  张均以“家族、记忆及现实”为题,用“知人论世”的笔触勾画张爱玲的出生、情感以及她所经历的战争乱世、政治变动与苏青、夏衍之情谊。其实,这些关于张爱玲的生平记事,无论是在文学研究界还是大众视域里,大家对此并不陌生。但张均独异于他人,他用一种冷峻的客观压抑住对张爱玲的喜爱,因而他能看得真切、表现得通透。他指出张爱玲的“无情”,认为这种“无情”,“说到底还是影影绰绰的遥远的遗传,更贴切地造成张爱玲的淡漠的国族意识的,还是她在旧家文化与上海弄堂文化中养成当代不近人情的自私。”他也深深懂得张爱玲的这种“自私”源于父母之爱的缺乏、弄堂文化的势利、内闺文化的倾轧。他通过摩挲她文字之中的悲悯,看到了生命的明亮与幽暗,看到了我们自己以及这个世界。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不介入”的张爱玲,觉知她的异彩夺目之中的一份“人间清醒”。

  她是短刀,在现实的锦缎中裂帛而出别样的叙事哲学。

  张均援引了中外诸如李欧梵、王德威、陈子善、刘绍铭、刘再复、王安忆等各个领域的学者、作家对于张爱玲的评述,让我们看到了一位已故作家的许多面。但张均看到了张爱玲异于她所处的时代的别一种光华,那便是她有源可溯的中国文化底基。一则肯定了张爱玲在知识上受时代影响较深,但认为其生命感受方式是古典的。二则是看到了张爱玲醉心于书写日常生活细节,实则溢出的是一种虚无主义,这也就构成了张爱玲叙事哲学的肌理。张均说:“无论从哪方面讲,张爱玲的写作都是本土文学经验的有力见证者。”她的这种源自古典的本土经验性的写作向度,也糅合了蒙太奇手法,为我们留存住了生命中那些“转瞬即逝的光辉”。张均还从“杀父书写”、女性的“爱与虚空”两个视角枚举了张爱玲大量作品中关于两性书写的内核,即“理解、讽刺或者欣赏”之中潜藏着“逾出了民族国家生产的规则”,在穿透物质浮相中抵达人性的幽暗、直击人的魂灵。张均惊异于张爱玲能以“一种完整的古代中国文人的生命感受方式与轰隆隆的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迎面相遇”。她把她的叙事哲学装置在关于上海的城市书写之中,在荒凉与繁华、颓败与光亮、无与有之中建立起了互为镜像的叙事空间,进而呈现出中国式的美学结构,形成了张爱玲“参差的对照”的叙事美学。

  她是明镜,以物质主义的丰盈映现出虚无的符码。

  张均说:“任何一座城市、一个族群的形象都不仅出自记述者的朴素直感,而与记述者个人的叙事哲学乃至时代公共的意识形态有着共生关系。”张爱玲的关于闺阁衣饰的描写、色彩的敏感与迷恋、吃食的精细巧制、戏曲和音乐中悲剧因子的欢喜、金钱的孜孜以求构成了她抵制生命虚无感的欢愉细节。而在月亮、镜子、鸟、屏风及其他意象中所开掘出的对“虚空中的虚空”的洞察,为她的语言生成的魅力安置出了现实主义的底色,表征了她的对文学真实性的追求。以至于在许多显性的书写之下,张爱玲的那种略带讽刺意味的语言、“缠枝莲花”般的比喻、移情与通感并置的词语移用之妙共同构成了“张腔”的隐性的语言风格。这种语言风格是在张爱玲作为高门巨族后裔的经历之外,独属于她的一份传奇。否则,张均不会举隅将她与鲁迅、卡夫卡进行比较研究的学者论调,更不会洞见大众读者贪恋她的优雅而闲适姿态的本质。

  张均说得极为妥帖的一句话是“世间喜爱张爱玲者不知凡几,而能读懂张爱玲之古典文学观者并不常见。”这是一个学者在借用了“知人论世”之外,借由张爱玲构建起来的文学世界重溯历史现场的“传奇”。他在第十五讲中总结了张爱玲的四重“面孔”:批判现实主义者、反现代性者、虚无主义者、文化偶像。而更为一针见血道出关于张爱玲其人其文之研究现状,“仿佛在我们这个时代,从读者到研究者,都没有做好面对张爱玲缺点的准备。”张均试图把她的不足与《红楼梦》的深厚、宽阔并置,进而比较出她的文本缺乏一种内旋结构及对跳入生命深渊的勇敢。也跳脱出一般学者于成书、成文后止于归纳总结部分的立论藩篱,而清醒地看到关于张爱玲“面孔”的辨认,是注定要一直处于竞争和变动之中,也预言着我们对于张爱玲的认知“难有停止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