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不久前出版了文物诗《时间的证据》,她具有宽广的人文视野,这不仅仅局限于其在历史的影像中为文物配出过一首首别具意韵的诗。有别于以诗歌之名为历史遗物作注脚,她的这本《暴雨和绵羊》则是以地理为坐标开辟出诗歌创作的另一道蔚然壮观的人文风景。边走边吟,安琪的诗歌营造了恢宏而开阔的写作视野。她以北京为中心,贯穿东西南北,几乎覆盖了全国重要地域的版图,这样的写作宽度在诗歌界可称得上是一个重大的创举,在当下国内诗坛相当罕见。这本诗集也呈现出澄澈、清净之境,她以天空的蓝和白云里的白为蓝本构建其诗歌美学思想。
《北京》篇章记录的是安琪在北京的行迹。北京使安琪的诗歌才华得到更充分的发挥,置身有着三千年历史沉淀的文化古都,这使她的文学素养更具有前瞻性。《在鲁院见证一场大雪的前夜》里,安琪从上一代文学巨匠如鲁迅、巴金、沈从文等人的文学梦里找到一些痕迹。鲁院,这座近于伟大的文学殿堂令无数人趋之若鹜,安琪沿着上一代文学人走过的路,在这里开始她的文学探索。她以雪将至的前夜和春天将降临赋予其诗歌特殊的意义。
投身诗歌创作,成为诗人或是安琪的天命。她说:诗歌不死,她依旧在。在吉林长春世界雕塑园的一座雕像前,安琪联想到每个人都曾经年轻过,她慨叹时间的无情。作为一名诗人,也许有许多人终其一生不为人所知,能写出隽永的诗篇为人所传诵也许是诗人们所期盼的。“如果我的诗足够强大/也许可以帮助我稍稍对抗时间”(《春天的少女》)。安琪在诗歌写作上秉持初心,诗里行间蕴含丰富的人文精神,这显得弥足珍贵。
一、大自然的视野与意识
安琪有深厚的文化积淀,对祖国美好河山的描绘,她以清晰的地理脉络,将人文、个人感悟、哲学思想等深度糅合在诗歌当中,并丰富了诗歌的写作内涵。这些年来,走遍千山万水,行走过许多名胜古迹,她为读者们了解外面的世界打开了一扇宽敞而明亮的窗口。如内蒙古的草原、黄河、沿着长江流域的城市,她的旅行诗负载传统文化的因子,透过现代事物景象,让人看到一个古老民族的缩影。《真实与虚无》中“钢筋水泥路”是现代的,她在意象描述中的“这宝马不是那宝马”。活着的宝马与机械形成鲜明的对比,有生命的宝马是骁勇的,是驰骋于草原的马匹。他们驾驶宝马来到内蒙古这片辽阔的草原,她形容这是“真实与虚无的对抗”,这流露出安琪非追随潮流化、非时尚的有异于现代的大自然意识。
河流常出现在安琪的诗句中,她呼吁人们不要轻视一条河。“不要忘记一条河的恩情/有河流的地方才有人/有河流的地方才有村”(《浑河在高茂泉》),此即体现出安琪的大自然意识。安琪写浑河:“我认识一条河,一条既小/且浅却脾气极大的河,它的名字叫/浑河。”河流哺育万物,面对人类的浅薄,亦具有大自然反扑的力量。
安琪的诗歌意象多次出现蓝天、白云等词汇。在其笔下,蓝天是很纯粹的蓝,蓝得清冽,蓝得炫目。白云是很纯粹的白,白得像棉絮,像绵羊。安琪喜欢干净的事物,雪山干净得一尘不染。在西藏《拉萨》一诗中,安琪即表现出对蓝色与白有无比的向往。天空中的云幻化成凤凰、绵羊、大象等象征着吉祥的意象足以让她惊悸,安琪对自然之物充满着敬畏。
在山西看到黄河的肃穆,安琪为黄河环绕巨大的圆而震撼,黄河岸边巍峨的群山也令她着迷,从她的笔下可感受到大自然的壮丽与神秘。安琪对大自然的热爱,亦可窥其对生活的热爱。一路自西到南,从黄河到泰山、华山、衡山、汨罗江,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地域名词,尽显祖国大好河山历史的悠久和人文底蕴的深厚,此亦凸显出安琪的大自然情怀。
二、哲理与思辨
哲理与思辨是反映诗歌写作能力的一种重要体现。哲理是凝聚了对人生、生活的思考,使人更好地理解事物的真相。思辨则是一种独立思考、审视和认识世界的重要方式,通过思辨,能够使人们辨别真伪、权衡利弊,形成自己的独立见解。思辨能够很好地帮助人们避免盲目跟从,提高自我认知。
安琪的诗歌包含了哲理性,她诗歌的哲理来自她对意象描述表达出强有力的感悟和思辨性。“风说我要吹皱你,水答:你吹不吹我都会皱/雨说我要砸痛你,水答/你就是我”(《那些水》)。这些对话的语言,恰是来自安琪对生活的感悟,诗歌的哲理性,没有深刻的人生体验是很难表述的。譬如写《永定河》,安琪在其中投入了个人真挚的情感。“永定河,永定河/我爱你这三个字构成的安宁”(《永定河》)。这首诗在写作手法上以实写虚,它通过实在的事物和具体的场景表现出抽象的情感和思想。我们从这首诗中读到一种情感的起伏,亦读出一种平静的思考,安琪面对这条河流,其体会是深刻的。事实上,我所体认的安琪不是一位强悍的女诗人,她有着女性细腻、柔顺如水的特质。
安琪诗歌的思辨性还体现在“暴雨与绵羊”两组意象。“暴雨砸下来时绵羊也就只能/被砸,之于绵羊被雨砸过以后/绵羊还是绵羊/以后,暴雨已经不是暴雨,而是绵羊”(《暴雨与绵羊》)。暴雨的刚烈与绵羊的温顺形成鲜明的对比,同时,这是一首具有说理性充满隐喻的诗。在广阔的草原上,“暴雨太快”,“绵羊”要走出这场“暴雨”微乎其微,即暴雨过后,绵羊依旧是绵羊;“暴雨”却失去了轰轰烈烈乃至飞扬的个性,趋于温顺甚如“绵羊”,这是出人意料的。在面临关键时刻的考验,一切问题都会暴露无遗,安琪的语言含蓄且具有思辨性,两组意象的交织,以实写虚,突现出人性善良的一面,从其侧面也映现出人类对现实问题的逃避、缺乏担当并导致个性的丧失。沧海横流显本色,“绵羊”保持个体存在的价值这非常可贵。
安琪写“雨”,笔法独特。在写《雨》中,雨乃不速之客,不请自来。雨具有“暴躁与狂烈”,显然并不受到安琪所青睐。所幸,安琪亦没有排斥“雨”,丽江遇雨,她写到:“拧一拧湿透的衣襟,我们原谅了雨的侵袭、雨的冒犯。”诗人的思想有其包容性,在美好与破坏之间,安琪有着超越二元对立的意识。
三、凸显时间的时效性
在成都,一个叫芳邻旧事的地方,安琪在“独坐”“独饮”“独诵”“独醒”中感触青春的短暂。此处独,有独立,孤独之意。古往今来,悟透人生真谛的智者无一不是孤独的。《论语·子罕》孔子站在河边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在2500多年前,孔丘观水感慨时间的短暂。有别于孔子以水悟道,安琪以火诠释出时间的时效性,即时间的有限性。“倘若你能拉来无穷无尽的木柴/我就能让火,无穷无尽/但是火会穷尽这世上的木柴/恰如衰老,会赶走每一个人的青春”(《篝火之夜》)。火,作为一种燃料,总会有枯竭的时日,安琪透视出生命的意义在于燃烧的过程。
河南荥阳是晚唐诗人李商隐的故里和归宿地,“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是流传甚广的李商隐名句。“一种感情可以留待日后追忆/但产生这种感情的语境已变,再追忆/也便没有用了”(《荥阳记忆》)。安琪直面现实,置身其境,在时间时效上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不管是从历史的实物还是古人留下的文字,安琪从时间的维度,其主观认知更多是遵循事实依据。
安琪不是悲观主义者,譬如,她并没有因为生命或物质受制时间的局限而表现出忧伤、黯淡的情绪。关于青春的流逝,在时间的黑洞里,非人力所能抵御。即使青春会在无形中呈现消逝的态势,她在代村知青博物馆仍以《一代人的青春》为她那一代人的青春立传,回溯一个被岁月溜走的纯朴年代,记录了青春绽放的狂热和经历喜怒哀乐的过程。
她在河南郏县瞻仰苏轼墓地。“神道上的望柱、石马、石羊、石虎、石人/已磨损得很厉害,在黄土垄中,想必你也/早已无存”(《奔赴郏县》)。安琪认为,这些形式上的东西并非最主要的。物质的磨损远远没有精神价值的存在重要,苏东坡的一生已发挥出生命的意义,不管是文学成就还是人格气节,早已铸就永恒。
总体而言,安琪的诗歌很有实用性。在不同的时空环境,安琪对时间这一概念有着清醒的认知。由此,我更愿意把安琪的地理诗定义为现实主义写作。
(作者系广东省传记文学学会副秘书长、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