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皮
爹和米拉叔在古榕下喝酒。阳光筛过古榕的枝叶落下来，一些光斑散落在爹的身体上。纵然黄昏已近，但太阳依然毒辣，热得让人直想扑进冰窟里去。
是爹请米拉叔喝的酒。
酒是红米酒，爹自个儿酿的。八爷家有一套酿酒的家什。每年端午前后，新米刚过壳，爹就舔着脸求八爷，借八爷酿酒的家什酿上百十斤红米酒。此后大半年，爹每顿都会就着花生米美美地喝上二两。
爹请米拉叔喝酒，自然是有着他的盘算。米拉叔的闺女二妮年前去了外地打工。二妮去了外地的第二个月，米拉叔就收到了二妮寄回家的汇款单。汇款单上的数字，足以惊掉了米拉叔的眼珠子。而往后汇款单上的数字，更是像端午后过水的芝麻秆，一节节地往上蹿。米拉叔的下酒菜先是从花生米换成了卤豆腐，又从卤豆腐换成了酱猪蹄。还听说，待来年立春一过，米拉叔就把那三间烂屋扒了盖新房。
米拉叔逢人便说：“日子早就拣好啦，万事俱备，万事早已俱备啦。”
爹原先并不完全信，钱哪有这般好赚？又不是大风吹来的。但是，米拉叔半年前那还瘦不拉几的苍白的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了，两腮已然圆滚起来。听米拉婶说，米拉叔的裤头改了又改，都快四十码了。爹好几次悄悄地趴在米拉叔的墙头，果然看见米拉叔在大口大口地啃食着酱猪蹄。
于是，爹把米拉叔扯到了古榕下，重重地按在了凳子上。
爹的眼光直直地箍住米拉叔，听说二妮春后去了外地打工？
米拉叔正夹着一筷子猪头肉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应着爹的话，唔……唔……唔……
爹恭维着说，二妮这娃儿，可真有出息哩，真——真是有出息哩。说着，爹转头一问，二妮在外地打的是什么工？
米拉叔嘴里的猪头肉终于被米拉叔费力地吞进了肚子里。他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红米酒，说，这猪头肉，真香。
爹的眉头皱了一下，脸上明显有了不悦，问你话哩。
米拉叔仿佛才回过神来一般，用拇指和中指捻起瓷碗和爹碰了一个，说，刚走神了，哎，哎，这猪头肉下酒真是没得说。
一团火已然烧在了爹的脸上，他狠狠地踹了米拉叔一脚，眼光直直地钉在他身上。米拉叔的眼光和爹的碰了一下，又赶忙挪开了。米拉叔说，哦，哦，听说是电子厂，嘛电子厂？俺还真没记得着。电子厂在哪来着？容俺想想，再好好想想。噢，噢，在东莞什么街？是厚街？对，就是厚街！瞧俺这记性。米拉叔像倒豆子一般，爹问到的，没问到的，一股脑倒了出来。
爹又追着问起来，譬如电子厂多大啦？包吃住不啦？一天干几小时活啦？当然，爹最想问的，是电子厂还招不招工。
这个问题还真是问住了米拉叔，他也不确定电子厂还招不招工，但他给了爹一个信心，要是二妮年关回家过年，他一定会问个准儿。
米拉叔的话，基本上能让爹满意。爹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五个手指头刚好够数五个月份。爹说，这个……这个……倒不急，等二妮回来过年，一定要问个准儿。
这顿酒，爹喝得真是尽兴。
往后的日子，爹总是有意无意地和娘说，过完年，咱家的春英就十六岁啦。
娘清楚爹的盘算，没有应爹的话。
爹又自顾自地说，女孩子家，终归是要嫁人的嘛。
娘还是没有出声。爹自讨了个无趣，他干脆把话挑明了说，过完年，俺寻思着让春英跟二妮去东莞打工哩。
娘不理会爹，扛起锄头就往家走。
爹哈巴狗一样追上来，扯着娘的衣袖摇了摇，低声说，二妮去了东莞后，米拉家三头两顿吃酱猪蹄哩。说着，爹的口水像是要滴下来一样。
娘狠狠地给了爹一个白眼，留给爹一个灰暗的背影。
腊月二十九，二妮回家来了。二妮身上崭新的衣服没有一丝儿皱褶，整个人出落得更加水灵了。谁见了都会“哇塞”一声，然后连声问，这女娃是二妮吗？这女娃是二妮吗？当然，最兴奋的，还是爹。米拉叔已经给了准信，电子厂还在招工。
只是大年初一这天早上，娘给爹宣布，她做了一个重大决定，那就是再困难再艰苦也会供春英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