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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湛江日报

雨中记(外二篇)

日期: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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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好啊,有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站在客厅里,你这样想。

  越是风大雨急,这种想法越浓烈。你可以窝在沙发里看书,刷手机,可以看电视,发呆,看着外面的风雨。

  从外面看,高高矗立的,一座座的楼房,是梆硬的,坚不可摧的。它们各自独立,但又相互遮风挡雨,似乎可以一千年,一万年,起码在你有限的生命里,它们的强度比你强。

  凛冽的风和雨,击打在墙体上,简直像毛毛雨。再大的雨又怎么样?在这样的屋子里,感觉自己都随着屋子变得强大了。

  遮风挡雨的,一定是楼房,而不是故乡的土屋。

  农耕社会几乎都是那样的房子,就像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所描述的:“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每一个字、每一句诗都透着湿冷。人和风雨,只隔着一把土,一个草帘子。雨下在外面,其实也下在里面。

  远方的农耕社会,从繁华都会到广袤的农村,人烟稀少,都是平房。人们一辈子连两层的楼都没见过。他们一生都贴着地皮,活着在地面上走,死了就葬到地底下。

  无论雨,还是风,都显得很大,很高阔。房子小,孱弱,风雨就大。

  而今天,我在这个号称一线城市的一个坚硬的小区里。风还是一千年前的风,雨还是一千年前的雨。或许,它们更大了,更有力量了,但在这个坚硬的房子对面,它显得可有可无。

  雨过天晴是个很好的词汇。而背后的潜台词,雨是一场灾难,是累赘。雨要是知道人类这样看待它,也许会生气。它对自己有判断。它可不是它自己,它是天地之间的通话。穹庐高高在上,大地广袤阔达,谁都能看到谁,可谁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离得太远,难得通一次话,哗啦啦,哗啦啦,情不自禁地说上了。

  那就是雨啊。那就是天和地的交流啊。

  沙漠里的天和地,都沉默寡言,一年到头也说不上一次话。岭南的天和地应该是话唠了吧?它们尤其喜欢在晚上讲悄悄话,第二天,天气晴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其实,大地还珍藏着那些话呢,它把那些话放在石板和地砖下面。但藏得实在太浅,路人不小心踩上去,就会“刷”地溅出一部分来,把裤腿和袜子打湿。那些话让人耳热心跳。路人这一天都会被那些话缠绕着。

  雨走了。仿佛什么都没变化,其实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你想想,布满灰尘的汽车是不是干净了?树叶是不是更绿了?钻出来的草芽是不是会撒娇了?还有蜗牛在树下爬出的一道白色的印痕,是不是也进到你的梦里了?

  我在岭南的街头看到一群群脸上笑着的人。

  潮

  刚到岭南时,遇到早几年南迁的朋友,神秘地对我说,你做个深呼吸,有没有感到鼻孔里潮潮的,非常舒服。我提提鼻子,嗯,有那么一点点,很薄很薄的潮,像是特级厨师用刀子在豆腐上片下一小片儿,透明如蝉翼,吹弹可破,在我鼻腔内旋转,舞蹈,贴在内壁上。潮而可闻,嗅觉有福了。

  大面积感受潮,还得靠触觉。你去摸发潮的桌子,无水,稍有滑腻感,不涩不油。这种潮,可称为“润”。那个看不见的“它”,贴在物体上,既不是气体亦未形成液体,介于二者之间,介于有和无之间,说有似有,说无似无。它是哲学的存在,绝不为了讨谁喜欢就随随便便跨过那道坎。

  这个“潮”,与冷是堂兄弟,与热是孪生。太阳明明挂出来,却被云层掩在后面,成了一个黑乎乎的圆圈。它左躲,云跟着左躲;它右闪,云也右闪。它伸手扒拉,云就把它锁住。要是闷出一场雨来,好歹也算个目的,乌云偏不,不让太阳露脸,也不酝酿雨,不萌生雷电,就那么呆呆地干耗着。两相博弈,云下的人受不了了,汗水从毛孔里钻出来,点点滴滴,擦不干净。这就成了“潮湿”。潮说什么也不承认。潮就是潮,一个字,干干净净自己过日子,不要带那个“湿”字。加一个字,潮湿,潮得拧出水来,这就过分了。这不是高明,是愚蠢。

  “潮”孤独地在天地间行走,走到哪里,哪里全覆盖。不能说只有桌子潮,凳子干爽,也不只能头发潮,脸盆不潮。它不偏不倚,大大方方,要让所有事物都感知自己稍纵即逝的“润”。

  这真正的潮,理想中的潮,在深圳一年也遇不到几次。深圳多“潮湿”,最典型便是回南天。三四月份,天气转暖,冰冷的物体表面遇到暖湿气流后,迅速凝结成水珠。墙壁、镜面都会“冒水”。处处湿哒哒,身上黏糊糊,洗澡也没用,用水攻“潮”,相当于以火攻炭。换衣也没用,内衣洗完晾好几天都没法穿,甚至越晾越潮湿。

  好在世间人知道“潮”的底细,对它抱持理解和期待。

  奔向父亲的儿子

  茅洲河是深圳最大的一条河,新陂头河又是茅洲河最大的一条支流。

  新陂头河有两个源头,一条在东莞境内的黄江镇,曰北支流;一条为公明水库溢洪道,曰南支流。两个源头差不多宽,差不多长,无大小、主次之分,都按着各自的路走来,走着走着,在距河口两三公里处汇合了,如Y字形。此处风大岸深,草高树稀,野性勃发,似人酒酣后的高歌。

  从上游开始,我先是骑车前行。见零星垂钓者,将长长的线扔进河水中。粗大的鱼钩勾住嘴角该多么疼,有点为那些鱼担心。不远处,躺一野湖,方圆几百平方米,密密麻麻围一圈人。

  下游三座桥相连,相距不过几百米。岸边遍植异木棉、簕杜鹃,深秋时节,粉红的花朵像射出的子弹凝固在空气中。定睛细看,便知那是人工精心栽种来的。作为自诩的环保主义者,我一度排斥人为介入自然,愿意看到万物的自生自灭。后想,所谓“自然”,不过种子从空中飘来(或粘在动物的皮毛带来),扎根发芽后,风吹日晒,电闪雷击,全由天意锁定。而人类将其移植,定期浇水,岂不也是植物们生命中的偶然与必然?亦是天意。

  河流的丰满,恰如人的长大以及价值观的凝结,即使没有催化剂,早晚也能够成形。起步柔弱的新陂头河,接纳了天空、岸边事物和清水,从上至下,越来越自信,越来越不卑不亢。结结实实地一路走来,必定有一个结尾。

  在终点,立定于五十米开外的高处,我看到新陂头河呈九十度角与茅洲河汇合。水一刻不停地向下流,形成一道短而宽的瀑布。一条道路顺着茅洲河的方向,横切开瀑布,亦即,道路是在水中的。

  走近些,将自己置身于画面之中,却见这样的场景:

  新陂头河的水漫过一片草丛,到柏油路上,也不驻足,继续沿着另一侧的三级台阶下跳,入茅洲河。白水在稍显浑黄的茅洲河上打出一排排水沫,仿佛水面上飘着一团团白絮。茅洲河中的芦苇,低头去摸那些白絮,总也摸不到。一些接近透明的鱼,在台阶的水中游动,呈左思右想状,不知它们是要顺流而下还是要逆流而上,抑或将此处当作了新的故乡?

  站在柏油路的一端,看到不断有人骑着摩托车或单车从对面涉水而来。水深不会超过十厘米,车轮溅出一圈白亮的点滴。他们从那头骑到这头,原先有点脏污的车轮已经干干净净了,还沾染了些水气。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约四五岁,坐在后座上,白胖的脸蛋上挂着欣喜,对骑车的老人(她的爷爷或姥爷)说,再骑一圈,再骑一圈。老人皱纹绽开,调转车头,在水中又骑回去。

  瀑布中,柏油路两侧,铸出两排石墩,共86个,高约一膝,足够宽大,步行的人可以在上面行走,好像是练梅花桩。此端的人看到对面的人走右侧,自己便选择左侧,反之亦然,所以总能看到两侧的梅花桩上有两个人,像做游戏一样,走啊走。

  我在这安静祥和的画面中看到了融合与亲近,看到了父子相聚时克制的狂喜,隐忍的相拥。经过一路的颠簸,新陂头河已成另外一沉稳中年。此刻,它比父亲强大和新鲜。父亲本已满身疲倦,刚从大病中煎熬过来,看到儿子一头扎来,立刻精神焕发了。白鹤翔集、鲜花颤巍巍,鱼儿跃出水面,行人在瀑布中走过。以后的滔天巨浪,天崩地裂,也不过尔尔。新陂头河与茅洲河,儿子与父亲,此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紧紧抱着,再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