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下旬,赴湖北省浠水参加“纪念闻一多诞辰125周年”系列活动,收获颇丰,感慨良多。
从1982年9月教大学的现代文学史,迄今已经43个年头,年年都讲闻一多,其诗集《死水》全是背着讲,因为太熟悉了。但是,想去浠水看看的念头一直萦绕脑际——1974年,在部队服役,作为湖北省军区独立师乒乓球队的一员,笔者在黄冈训练过几个月,就住在“东坡赤壁”的院子里,也曾经路过附近的浠水。无奈十几岁的娃娃兵,既不懂苏轼的伟大,也不知道浠水的光荣。如今与其说是“故地重游”,不如说是“千里朝圣”。
11月20日,周三,笔者星夜从湛江飞抵武汉,浠水县委宣传部接机的车已经等候在侧。
闻一多的老家浠水是个古城的地名,设县始于南北朝之刘宋,又名蕲水。唐初该浠水为兰溪,后来又改回浠水。
类乎湛江,浠水也是文人墨客的集散地,东晋王羲之,唐代诗人杜牧,北宋苏东坡、黄庭坚等,都多次前往游历,留下诸多脍炙人口的墨宝与诗词。浠水兰溪镇的“天下第三泉”,乃茶圣陆羽亲自鉴定。县城东25公里斗方山上的斗方禅寺,乃北宋佛印禅师驻锡传经处,历经千年香火不绝,享有“佛教圣地”美誉。
闻一多出生地巴河镇,乃浠水县的西大门。“巴河”也是古风四溢处,东汉建武23年(公元47年),移巴蛮人于此,故以河名为巴水,镇名巴河镇。“巴河”源于豫皖交界的大别山南麓之笔架山,从下巴河口注入长江。
《说文解字》有载:“闻”通“文”。关于浠水闻氏与文天祥的关系,《闻氏宗谱》流传了五百年,均语焉不详。闻一多在清华读书时,作《二月庐漫记》,首篇便开始考证,未能找到根源。1999年8月,浠水县闻一多纪念馆工作人员到湖北武穴市龙坪镇五里村考察之际,得到文天祥的堂兄文天祯的22世裔孙和24世裔孙提供的乾隆年间的《文氏宗谱》,这才有了定论。其中《江右统宗世系》里“传二十世文良辅”正是浠水闻氏一世祖良辅公。故文天祥与闻一多为同根同宗,闻一多为文天祥的旁系后裔:“文天祥为十六世,闻一多为三十世”——武大博导陆耀东先生主编的《闻一多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选》里有专论,绝非妄言。
就在笔者北上浠水的11月20日上午,闻一多铜像揭幕暨“红树林国际研学营地”授牌仪式已经在浠水县巴河镇举行。那个占地面积很大的大型建筑群落,集中国古典艺术风格与现代科学文化为一体,主题是国防教育——次日上午我们去参观,和暖的阳光下,孩子们在演习队列,举仿真枪射击。
那座铜像是闻一多在云南得悉抗战胜利喜讯后,剃除长髯的学者形象。
在营地的“七子喷泉广场”,笔者见到了来自京津沪深各地的浠水籍的企业家,营地就是大家捐资建城。这种持续不断地反哺家乡的义举,让大家深感身边的水土,孕育的不仅仅是闻一多先生一个人或者一代人。
兰溪清澈,小城安静,“闻一多家乡欢迎您”的字样随处可见。机关、会所、学校……“闻一多元素”举目可见。在各处纪念地,笔者如饥似渴地拍了数百张有关闻一多先生生平、著述的图片,等于“跟岗实习”兼“实地备课”,大有收获。
11月21日下午,“纪念闻一多诞辰125周年书画篆刻作品展”入展作品颁证仪式暨“红烛颂”诗歌诵唱会在浠水县人民会堂举行。
“你可知妈港不是我的真名姓?/我离开你的襁褓太久了,母亲!/但是他们掳去的是我的肉体,/你依然保管我内心的灵魂”……听着浠水工委实验二小同学们干净的童声,笔者止不住泪流。很想让湛江的作曲家为那一首“广州湾”谱一曲,供我们纪念一多先生之际吟唱:“东海和硇州是我的一双管钥,/我是神州后门上的一把铁锁。/你为什么把我借给一个盗贼?/母亲呀,你千万不该抛弃了我!”——在湛江生活了二十多年,笔者深知红土蓝天碧海的美丽,也乐意在此接待各路师友。我想,自己终老“广州湾”,是造化的安排。
闻一多是伟大的,但又是“矛盾”的:他在清华苦读了十年,差点因为所谓的“违纪”被清华开除;他受的是传统教育加西洋教育,却是既“重喊打倒孔家店”——回归“五四”,又痛斥美国“那鸷悍的霸王啊!他的锐利的指爪,已撕破了自然的面目,建筑起财力的窝巢”。其独立之精神给人留下无尽思考。更为矛盾的是,他的婚姻不仅是“包办”,而且妻子是自己的表妹,两人却是琴瑟和鸣,以沫相濡,共度时艰。中学生都知道他的《最后一次的讲演》石破天惊,殊不知在西南联大,闻一多曾经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何妨一下楼先生”,做学问废寝忘食。爱国主旨之外,其诗歌里的“唯美”色彩也相当浓厚。然而,到了内战爆发、民族危亡的关头,他却是昂头作狮子吼,成为万民敬仰、青史留名的民主斗士。
另一个“血染的矛盾”是:一位留学美国的诗人与学者,倒在美制冲锋枪的枪口下:头部中三枪,胸部、左手腕也被击中。
鲁迅评论“3·18惨案”之际说:“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但是中外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而且,某刽子手恶狠狠地对右腿已经被打断的闻立鹤说:“我不打死你,留着你报仇。”
1946年10月4日,民盟筹备了上海五千人大悼念。挽辞曰:“为保卫政协争取和平民主而牺牲的斗士精神不死!”挽联曰:“血溅金河,冗有大名光宇宙;魂招歇浦,愧无巨笔志厉勋。”
闻一多先生遇难两年后,在清华大学反复要求下,国民党当局才发给其家属56.4元的抚恤金——这点钱,在物价飞涨的当时,连一盒火柴也买不到。
2024年11月22日上午,“闻一多诞辰125周年纪念仪式”在浠水县闻一多纪念馆举行,大家聆听闻一多生平事迹,参观书法篆刻作品展,全国各地民盟代表向闻一多先生铜像鞠躬缅怀、敬献花篮,肃穆的音乐响彻巴河两岸……
23日回到湛江,整理从浠水带回的书籍、明信片、纪念品,一切历历在目。用了整整一个上午,集唐人诗句五首缅怀之:
一思乡
千里烟波回首时,(黄滔)
草颠还写早朝诗。(贾岛)
倾阳一点丹心在,(唐彦谦)
未厌春光向玉墀。(钱起)
二红烛
一夜芙蓉红泪多,(李商隐)
曾随织女渡天河。(刘禹锡)
惟将中夜长开眼,(元稹)
水面风驱瑟瑟波。(白居易)
三忆菊
我怜贞白重含芳,(陆龟蒙)
隔水青山似故乡。(戴叔伦)
莫上孤城聘送目,(胡宿)
浪花无际似潇湘。(朱庆馀)
四殉道
凌云剑笔意纵横,(杜甫)
便是生灵血染成。(杜荀鹤)
此夜曲中闻折柳,(李白)
凭君与我指前程。(吕洞宾)
五祭奠
昨日西风动归思,(章碣)
书生匹马去何之。(严维)
心中歧路平如砥,(贯休)
明月襟怀只自知。(钱珝)
闻一多之子闻立雕说:“父亲喜欢美国的黑人的歌,喜欢俄罗斯的《伏尔加船夫曲》,只要我们一唱,他就会用沉稳的男中音和我们一起唱起来。”我们听到雄浑低沉的《伏尔加船夫曲》,自然会明白爱国与献身、生存与受难、自由与责任之间神圣的联系。
“凭君与我指前程”。《红烛》与《死水》的声音永在,声音是无法被岁月剥蚀的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