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水库
恩上水库露出来了。你想要的东西,往往在突然走神儿的时候出现,而非在最期待的时候。
背靠着山峰。山峰上面挂着夕阳,沉甸甸的,随时坠落,却又不会令人心慌。
从远处看,岸似圆融,近瞧,却是壁立,若掉入,不容易爬上来。波纹粼粼。水面上的夕阳被打散了,但是亮光没散,盯一会儿就得眯上眼。一根干枯的树枝漂在近岸处,似乎已忘记当初的绿,对它而言,生命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岸边荒草萋萋,有绿有黄,为整个湖水又添上了一圈年轮。
草丛中传来轻轻的虫鸣。仔细听,有曲调,甚至算得上婉转。一团一团的飞虫,久久地凝固于空中。
灌木上站了一群麻雀,仿佛结出的一个个果实。稍有动静,扑棱棱一起飞向天空。过一会儿,见无危险,又飞回原处。其中一只倏忽跳下地,左啄啄,右看看。另一只跟着跳下来,右啄啄,左看看。一只接一只,都跳下来后,又一起扑棱棱飞走。沉寂的水面因这群麻雀而微微动荡。
未见一鱼。却有一只鸭子(也许是水鸟。太远,看不清)在水面上游走,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线。忽然,它一头扎进水。水面荡开,随之恢复了平静。我定定地盯着。大概过了一两分钟,仍没再出来。
水库略似长方形。绕湖走,可见蓝色的喜花草,小巧,闪闪发亮。一排排直立的冷杉。据说深秋时节最漂亮,一片深红色。而我所见,已现枯败相。来年它还会变红,我不知道自己那时还想不想来。
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面水。离天空更近一些,雨水落于此,比落在其他地方要省些力气。山顶上的水会流下来。山间石头缝里也会涌出山泉,形成一条条小溪,上面漂着枯叶。溪底可见鹅卵石,已被泉水磨得圆润、滑腻。
临水而立,环顾四周,很想说一句“风景这边独好”之类的词。此景若在地面,平淡无奇,而现在凝神静气,久久沉醉其间,最直接的原因是走了很远的路,得来不易。这当然是自我的角度。从他者的角度看,湖水就是好。它和周围的一切,都经过了神的挑选。神要把最好的事物放在高处。
此刻我站在这里,似乎具有了非凡的力量。水和空气托着我。我身体像充了气,越变越大,只要轻轻挥手,就是风起云涌。所以我站着一动都不动,以免误伤了谁。是“高”给了我力量,让我庞大,雄壮,成为金刚。
但我还是渺小的。更远处,一个巨大的怪兽,怜惜地盯着我所在这个星球,小米粒儿一样孤独的星球。它一口气就可以把它吹得更远,星球上的所有事物全都粉身碎骨,但是它摇摇头,并不吹出那口气。它这一沉思,地球上的事物就又侥幸地度过了亿万年。我这样一个比人类高大几千倍的金刚,仍然是地球上一个小小疤结,在那个怪兽眼里,等于完全没有。
水边水
那一个湖,称作“小水洼”亦不为过,目测最多五六百平方米。湖岸摆着一块一块人造青石,可供游人暂歇,拍照也是好风景。
在湖边,总是听到哗啦啦响。湖水平静,掩口掩鼻,蹑手蹑脚。声音哪里来的呢?
沿湖转一圈,见到了源头。说是观景台也好,说是桥也好,总之,那是建在湖边的一个颇为庞大的水循环系统,它与周围的环境联系在一起,一点都不突兀,而我刚才休息的那个天棚,便是这个系统的一部分,亦即最底部。
该系统是一个连环套,一层一层,且层高不一,很难轻易断定它总共几层。又非直上直下,即,二层不在三层下面,需沿台阶盘桓而下,抬望眼,可见左后方的三层。整座建筑似有似无,从路的另一侧,辗转来到湖边。
天上的云彩不断跳入这个尚无名字的“小水洼”中,白色的柔软的姜花散发出阵阵香味。我在姜花牵引出的小路和台阶上,懵懵懂懂抵达水循环系统的最高处。
他处高台大多开阔,围一栏杆而已,可以舒展身心。此处却围了一圈石头垒成的水池,高可及腰;你若个头矮,几已齐脖。极目远眺,层层的绿色,随着山势高低起伏,近处以荔枝树居多,远处就看不太清了。视野有所局限,似乎被群山包围起来。
池中水低于边沿约半尺,清浅,伸手可以够到。浸入,尚觉温热,里面贮存了阳光,不适宜养鱼养虾。水下一层黑色的石子,风吹来,波纹一个追赶着一个,有点晃眼。几只蜻蜓静止在水面上空,薄薄的翅膀,略似不见。撩水弄之,倏忽飞走,带动着周围群山颤了一下。
平视,可见水中露出两块空间,两棵松树直立其中,倒影婆娑。如此高,如何种?技巧了得。
或是空间太小,最高层无亭阁楼台,只有一个半椭圆形的门楼,不厚不壮观,聊胜于无。
哗啦啦的水声就在耳边,一直不停。沿台阶走下,拐一个弯,可见上边的水小瀑布一样淌下来,下边的水就成了活水。此处的水与脚面平齐,却无法触水,一道铁丝网,把人与水分开。但在这一层看见了松树的主干。松树扎根在地面上,一直向上,向上,最上边那一层,留出一个窟窿,以免封顶。我在上面见到的,不过是大象之腿。
在水声中,往下走一层,又是一个平层,连通着一个小桥。立于桥上,俯视身下一条柏油路,偶有三三两两的骑行者全副武装飞驰而过,一个白人小姑娘也夹杂其间。紧贴着柏油路的,是一条宽约四五米的小河,清可见底,60度斜岸上,碧草嫩嫩的青,热风掠过草尖儿,草丛凹一片凸一片。
再下一层台阶,给出两个方向,一个指向那条柏油路,另一个指向湖畔,亦即天棚的顶。有台阶继续向下,直抵湖水。
在这个连绵的建筑中走了两个来回,确认建筑中的水都是相通的,终未见其进入湖中。这个水边的水,独立于湖,精致、小巧,与那个湖有关系,又没关系。那一个湖,站在那里不肯走,等着它。
明天它们会连在一起吗?吾不知也。绿道系统还没修完,年轻的小保安坐在并无大门的门口打瞌睡,不断有工人推着车进进出出,车上或装着工具,或装着红土。
将来的绿道或许很长,或许不长。
瀑布边上
深圳市马峦山瀑布,名义上为一个瀑布群,每个瀑布都被贴上了名字,各自独立,身份突出。但我粗暴地将其全部抹掉,以亲眼所见分别命名为一、二、三、四。它们是同一条水。没有一抔水可以跳出整体,大喊“我就是我”。没有一个瀑布敢截住上下游,自己吃饱喝足,睡去醒来。这里只有“我们”,即旁观者眼中的“它们”。它们从最高处出发,跳下来,跌成另一颗水滴,融入另一片水域。再跳,又成再一个水滴。一边侵入,一边收容,保持着整体的湿润。
我喜欢看瀑布边上的事物,它们和水离得那么近。
一个瀑布底端有一洋灰筑起的水渠,跟周围的石头一个颜色。一半流水顺着低窄的渠道被引走。远处山林中,隐约可见几个蓝顶的屋子,不知是山中原住民还是看林人。溜走的那些水,大约就成了他们的饮用水和生活用水。干燥处几株白头发的芦苇,随风轻轻摇晃。下面一方积水潭。一瀑布配一个积水潭,如脚配鞋。世无光脚者。两条红色的鱼在潭中摇头摆尾。透明的水波动起来,衬得它们的身影好像也一抖一抖。
另一个瀑布更像水沟,两侧石头轻耸,水们被颠簸起来,摔下去,硬碰硬之感。中间整块石头却被冲出一道道沟。莫非那里的石头更软?我摸过水边很多石头,块块冰冷,凉气从手指间蔓延到手腕,胳膊,腋窝,再至整个身体,直达心脏。头发根儿不由得竖了一下。石头都硬,软石头只是相对较软,要不怎么叫石头呢。
又一个,水边能听到比较尖细的鸟鸣声。抬头看,小鸟正于树叶间跳跃,不过一两根手指头大,椭圆形,仿佛安了遥控器。我心说,上去。它忽地展翅腾起。又说,左方。它旁逸斜出。再说,寻找。它左顾右盼。它的身形、动作和声音,似经过编排一样妥帖。
往上不远,一块水流平缓之地。辟出一条短径,供游人从台阶上走下来接近那水。大大小小的石头露出水面,可以踮着脚在上面走来走去,相当于水上漂。世间只有水和人。蹲下身,凑近了看,却见世界的背面,忙忙碌碌。一个小虾米在水底弓身弹跳,一会儿前行了十多厘米。另一侧的岸边,一只青蛙(应该是青蛙吧,看不太清),紧紧贴在光滑的石头,一动不动,似思想者。水边浅草上,有蜻蜓一只。大冬天,哪里还有蚊子,它靠吃什么活下去?同那只青蛙一样,这一只被季节遗忘或者忘记了季节的蜻蜓,呆立在草尖上,似乎连自己都遗忘了。
两只蚂蚁排成队,在石头上翻山越岭。下面是水,它们要去哪里?树叶做成的大船,已自行滑向了远处。两只蚂蚁只能站在水边等待下一艘。
这个世界对它们已足够浩瀚。要到达另外一个瀑布,或等同于人类乘宇宙飞船到天空。它们的多数,无需跑那么远。地盘除以悲欢,便是生命的全部时间。
所有游客,老老少少,都哈腰去摸清凉的水,有人摸到了眼泪,有人摸到了石头,有人摸到了自己。在他们之外,还有很多人蹲在那里,其他人看不到他们,我能看到。那些人和周围的树影交叉着,重叠着,从游客头顶跳过去,站定,不停地摸水。有人一头扎进水中,再湿淋淋地跃出来,像小人国里的公民。我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