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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9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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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如棋局局新

日期: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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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5版:阅读+ 书香       上一篇    下一篇

  容乾

  金秋九月,梧桐花落菊花开。龙鸣的著作《大湖鱼龙》在淡淡菊花香中问世了。我向他表达了诚挚的祝贺。作品“三合一”:散文、随笔、小说各占一,平分秋色。书中选辑龙鸣小说六篇。微山湖边原生态的人文气息、质朴的民俗风情一下子攫住我的眼睛。

  龙鸣的小说仿如人性万花筒,映照着微山湖边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洋溢着乐天知命的粗犷和豁达色彩。微山湖的日头,照耀着田地里低头劳作的腱子肉脊背流油的汉子,也哺育了湖面谋生的身姿窈窕女子。原生态的湖区,粗砺的平原风,为龙鸣提供了最直观的微山湖边的生存状态原貌,他用大量的乡村语言为原材料,进行了灵性的艺术锻造。

  人间疾苦,笔底风云。龙鸣的小说选材角度新颖,耐人寻味。方言、俗语运用自如,却又惜墨如金。如,描述幸运儿错失成家良机:他走红的时候,向日葵似的属意于他的那些姑娘,如今都给别人生了孩子。人物对白,乡土味浓“是呵,人人都不能永远壮实。”“你那时真结实真漂亮。你演戏,大冬天唱得嘴里白气喷多远。台下一片彩接着一片彩。我撵着宣传队各村看了一遍又一遍。”比喻精当,看似朴实无华,却表达准确、内涵丰富:“平原上的风对于女人来说简直就是粉扑子,不出两月,她已被滋润得又白又嫩。”语言运用得炉火纯青,雕琢不露痕迹,寥寥几笔勾勒鲜活的人物性格,展露了作者驾驭语言、营造语境的功力。小说情节能在结尾来个反转,达到“出乎意料之外,合乎情理之中”。他的多篇小说,灵活融汇了地方风俗、地域景物、风光,有典型的地方特色和“龙式语言”。有的小说场景,廖廖几句白描,看似不动声色,却让读者感受到“于无声处听惊雷”,收到良好的艺术审美效果。

  譬如,小小说《酒话》,全用北方方言写成。对话中隐藏着大量信息,即使没有角色提示语,也能清楚辨别人物身份及性格特点。开场是:十八年后,两个男人在喝酒,一个女人在一旁侍候。俩人酒话中透着辣味和火气,话里头交织着明白、愧疚、怨忿、念旧、理解、爱怜等复杂情感。两个男人,一个是玉安,一个是瘦小子,他们是情敌。瘦小子早年娶了美丽女子,奈何没有生育能力,守活寡的乡村女人悄悄恋上了精壮男人玉安。事情暴露后,瘦小子扔出句“让给你了!”甩掉“绿帽”远走他乡。瘦小子成全了女人和玉安。瘦小子衣锦还乡,却提着酒来找玉安共醉一场。玉安和女人已有了两个儿子,因生活极度贫困,孩子们只好重操父业,吹起唢呐奔走在婚丧嫁娶的路上挣饭吃。酒话末了,瘦小子请求道,“为孩子着想吧。”原来,他是为了帮一帮这对夫妻,带这两娃进城发展。玉安同意,却把堵了他许多年的那口怨气甩了过去:“好吧,让给你啦!”瘦小子顺势接住,偷换概念幽默地自找台阶:“好吧,我这辈子就结过一次婚,我老婆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

  作者用迂回、跳跃的笔法,呈现出电影蒙太奇般镜头:倒叙、插叙、补叙、顺叙,交替回放故事的前因后果。让读者看到三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女人温顺,却毫无安全算计,而是循着天性的指引背叛了前夫,投身被好运抛弃的玉安。玉安本有大好前程,却在毫无罪错的情况下,被命运戏弄得灰头土脸,被他侵犯过的瘦小子却是一个豁达、大度、善良之人。瘦小子本可以选择报复这对男女,但他不,他选择接受自己身体缺陷、妻子无奈背叛的事实,他选择为改善生存处境出走而做出努力:他造不了“人”,但他能造命。真正放下后,瘦小子得到了富裕的物质生活。得到后,他又放不下了——精神的空虚痛苦,放不下前妻……十几年的磨难,使他终于放下愤怒,原谅了他依然深爱的前妻,并对她的俩孩子伸出援手。瘦小子的拼搏成功,印证了一句佛家语:舍得。先舍,后得,不舍不得,大舍大得。瘦小子精神境界的升华,又无意吻合佛家的“自渡者渡人,自觉者觉他”,人性的光辉泛着些许佛光,令人温暖。感叹三人命运,我无端想起风靡一时的刀郎歌曲:就算生活给我无尽的痛苦折磨,我还是觉得幸福更多。这个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故事,只用了两千余字,就把情欲、理性、人性和佛性的交叠描写得精彩纷呈。正因此,小说以自然投稿的方式被国内品牌杂志《萌芽》选中,那是在1987年。

  一个人的作品反映的是一个人的精神长相。感悟有多深,作品就有多美。外部世界摔打在身上的雨点,如不能转化为心灵奇旅的收获,他必然是浅薄的被动的淋雨者。“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刘禹锡)。人心复杂,转念之间即佛魔,有人说,人心不可以直视。但我说,不管世界多丑陋,对人性可以做最真切的呼唤。人性的底线不可预测,因此,文学的叙述就有了千万种可能。小说创作者不能只是事件的简单复述者,他应是参与者,是自己透过创作对这个世界反观、透视做出价值判断。出于创作需要,高明的作者会艺术性地隐藏他的价值取向、立场,不脸谱化角色,但共通的人性会自然明了其中意味。价值判断的高下,取决于作者的阅历、素养,取决于对人性善恶、人类文明和人生愿景的终极理解与追求。文学的拯救意义就在于此。在这方面,龙鸣的乡土小说没有让我们失望。

  再说说《带队干部》。故事从一场葬礼开始,作者展开了对故事主角老夫子生前的回忆。一个又一个片段,清晰地翻开老夫子和一群知青相处的不平静岁月。作者本身当过知青,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述说时代的烙印。文中塑造了一位忍辱负重,逆境中默默为国育材的带队干部老夫子形象。他实则是一位知识渊博的大学老教师,主动申请到知青驻点村庄来任教。在知青们通过偷鸡摸狗才能打一顿像样牙祭的年月,这个芦苇般身材的老夫子,像一个喋喋不休的老父亲,朝夕督促一群放纵不羁的小青年空闲时学文化。下地干活儿,他听不出社员许多古怪问题中那一半揶揄“他好像随时准备着教导别人,巴不得有人问。见人问就很兴奋,两片眼镜在太阳下一闪一闪的,一边认真解答,一边仔细地低头寻见草,一根根挖掉。”下工时“他以床当书桌,正伏在上面备课,本子上写得密密麻麻”。想方设法不让知青们荒废大好青春。老夫子不顾知青烦透,要求“每周必须听他两个下午的课,课后作业逼得还很紧,像个债主”因此成为知青们嘲笑和戏弄的对象。除了个别人,大家一点也不感受到他的重要性,感受不到他在非常时期坚持传授知识的艰难。知青们反感他的管理:用剥掉皮的青蛙盖在他饭碗中戏弄他;用纸条写上各种形容他身材的侮辱性语言……他对知青们说:“等你们都知道后悔,一切都晚了!他理性睿智的目光,早穿破漂迷雾。他完全清楚:知识和人才,对一个人的前程和国家命运意味着什么……

  实际上,作者的社会洞察力有多深,文学领悟力有多强,心性标准有多高,就决定了作品的文学价值有多大。这无疑是一种个人修行在文学上的映射。文字,是内心诚实的波动——毕竟,文学的本质是真诚。

  小说中苇杆般瘦小的老夫子,是一个有真正大爱的人,身上折射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贫贱不能移的风骨。恢复高考,他心中期盼的春天终于回归。他的付出得到了回报,不!他从来没想到什么回报。在抵抗野蛮、唤醒生命追求文明的坎途上,老夫子完成了自己灵魂的涅槃,“不修道已在道中”……一群在无望年月里几欲沉沦的知青们,有人因笃信老夫子,而得以最早一批迈进大学殿堂,有人后来陆续考上了大学,皆成为国家的栋梁。有的沦为社会底层,才后悔没听老夫子的话,身边明明有大好前程的引路人,却视而不见,自毁上进之路,几多悔呵!老夫子延续了微山湖流域几千年不断的文脉。老夫子辞世后,送别时一群当年知青们心底滂沱的泪,是他们对老夫子的深深敬意和无尽思念——他们终于看清了老夫子当年抉择的伟大。龙鸣,无疑是老夫子奉献精神的受益者,因此他以简朴生动的语言,娓娓道来昨日的苦辣酸甜,老夫子精神面貌细节清晰,如秋夜桂香扑鼻,质朴的情感如微山湖的细浪,轻轻拨动着读者的心弦。

  龙鸣乡土小说的气韵,沾濡微山湖边的人文气息,构建的精神内核恰是一方水土生生不息的原动力。这里有慷慨悲歌的英雄传说,有大气磅礴的爱国情怀,有游荡八方的名士风流……氤氲着善与美、爱与恨、悲与欢的斑斓色彩,让读者不禁为之着迷。

  龙鸣有很高的写作天赋,早在而立之年就在《萌芽》上发表作品。怀揣这份由微山湖哺育出来的才情,他来到雷州半岛。这个外乡人再次创下奇迹——他将雷州半岛一个家喻户晓、老生常谈的三百年前清官陈瑸的生平,历十余年事无巨细地梳理得头头是道,连篇累牍地发表和出版,做成一个大事业,震惊半岛文坛和地方政府,奉他为座上宾。因缘际会,他也与生长在南渡河畔的我成了忘年交。

  《大湖鱼龙》被山东人民出版社列入“微山湖系列丛书”出版。鲁人龙鸣将仅留在岭南地区的两本赠了我一册。物稀为贵,轻抚书卷,笔者心中一阵感慨!龙鸣交游遍天下,但书不滥送。这不仅仅是一份沉甸甸的礼物,更是微山湖那远古气息,携手南海之滨的醇厚海风飘送来的一份珍贵回忆——

  南北文人,车笠之交却呈金兰之泽,其中幽明,一如龙鸣小说中那些美好的人及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