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棵的小说《我的试卷》结尾写道：“教室里就这样只剩下秦老师和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自在。从外面飞进来一只麻雀，只剩下两个人的教室让它胆子变大，它对秦老师和我熟视无睹，从这张课桌跳到那张课桌。那一天的我觉得：此时此刻的我，特别像这只无拘无束的鸟。”如此轻盈的收尾，是为一个四年级男孩在遭际了一番心灵重压之后预设的如释重负。故事从男孩黄早青清晨喂猪开始，将一个乡村孩童的敏感、细腻、自卑与自尊，通过一张错判的试卷让读者窥见其成长中一段隐秘而挣扎的心路历程。这一段心路历程，虽然按照时间顺序次第展开，但却以主人公生活的空间变化来结构文本。全文12章，每一个文本单元以不同叙事空间的转换和连接，整合了黄早青在不同场景的心理空间，形成了完整而有机的叙事文本。《我的试卷》的叙事空间并不壮阔，但却紧紧围绕着“试卷”的出场组建出了家庭、学校、心理三个空间的内在逻辑，在空间叙事中为个人心灵成长史的书写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
如果以儿童成长小说的视角看这部作品，叙事空间的转换不仅勾勒了小主人公的成长心路历程，也鲜明地提示读者：多元空间是一个孩子性格养成的重要因素。在家里，他的孤独与失语一则源于父母为生活而忙碌的忽视；二则源于他缺乏可以对话的对象，但却对家养的猪和鸡显出了亲和感。《我的试卷》在处理黄早青的内心平静与挣扎时围绕“猪圈”这个空间提示出的日常生活而展开。为了逃避应付各色亲戚的窘迫，喂猪和清理猪圈成了早青拒绝到舅舅家赴宴最合理的借口。当早青因改动了试卷的“√”后，站在松动的猪圈门前回忆课堂的“所作所为”，大猪正夺栏而出，就连“畏畏缩缩”的孱弱小猪也冲出猪栏直逼而来。王棵借猪“冲出”围栏为隐喻，把一个规矩的孩子做了出格的事构建出了对应的空间突破感。这个空间可视为一个孩子心理空间肿胀的裂痕。以致于在梦境的空间里，早青被猪“看破”了心事，在噩梦醒来时生平第一次对母亲撒了谎。有趣的是，王棵设置了一座石板拱桥，而拱桥的顶端我以为是一个有着特殊意味的空间，它促成了徐缓叙事之中剧情急转的艺术效果。在这个逼仄的空间中，早青听到了秦老师在众人面前对他进行了响亮的表扬。这为他应酬亲戚时不善言辞的自卑与懊恼铺就了一条走向逆袭的路。这座一米五宽的石板拱桥恰是家与学校两个空间的过渡。黄早青因此收获了“学习成绩好”的人设，收获了“高学历”舅舅奖励的“团圆尖”“牛皮纸”。在学校，黄早青因了数学竞赛拿了高分从“隐形人”变成了“语文课代表”，拥有了替老师批改作文等特权。教室、操场、教室左后方的路是黄早青脱离家庭庇护向外获得成长的空间，这个空间里有老师的严厉与和善、同学的调侃与友爱。我们借黄早青的一双眼也看到了时代变迁中乡村这一场域的各种变化，但教师这一职业身份却始终闪着人性之光。
王棵不仅把地理空间的转换作为基本的叙事结构，也在构成文本肌理时，开阔出心理空间而使人物和时间得以有序展开。《我的试卷》所出现的心理空间的最大特点就是以回忆的细节来表现叙事的场景化特征。齐美尔在论述空间与记忆关系中表示：“在记忆里，与时间相比，空间具有更强大的联系与结合的力量……独特记忆通常与场景不可分割，反之亦然。所以这些场景成为记忆轮回的旋转中心，这些记忆将人们完美地联系在一起。”黄早青在一遍遍的记忆回溯中，为涂改试卷时是否被人看见而寻找细枝末节，在老师、父母、舅舅谈及诚实品质养成，同学们窃窃私语中营造出了心理空间的逼仄感。这一张“85分的试卷”把叙事的起点、黄早青的性格、情节的反转、地理空间与心理空间的转换进行了串联与互融。让读者揣着一颗心，去见证一个敏感孩子内心世界所经历的“兵荒马乱”。这是一件小事，又不仅仅是一件小事。《我的试卷》通过记忆构建的叙事形态的场景化，使得回忆连同梦境、想象、幻觉一起溢出了时间的框定，记忆中的细节越精准就越能晕染出一个孩子成长的“艰辛”。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的试卷》在空间书写的意义上，实现了黄早青心灵成长史的构建。王棵将一个孩子成长的喜怒哀乐进行了捕捉，并将其成长中陪伴、扶助、疼爱自己的人进行多维空间的拆解和重组，促使读者在地理空间和心理空间的交织呈现中体会空间的意义。《我的试卷》能让读者感受到普通人，甚或未长成的孩子在历史中也拥有着属于自己的话语权，即通过自己的语言成为历史的主体，在认识自我中也记录了时代。个人的记忆在历史的呈现中常常变现为个人化、边缘化、多元化等特征。但《我的试卷》在一个个具象的地理空间以及由此牵涉出的心理空间中，将一个普通孩子的成长浓缩成像，使我们看到人类历史的一角，听见历史承受者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