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鹏凯
北庄纪事
北庄在黑夜中狠狠地摇摆了那么一下,就把许多故事埋到了黄土里。
1920年的北庄隐藏在一片高高矮矮的塬子里,如果不是那些树林的昭示,就很难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不是很起眼的村子,它似乎和外面的混乱毫不相干。其实呢,世界上有许多混乱都是一些欲望相对强烈的人制造的,老百姓根本不知道枪声为什么响起,又为什么突然安静了下来。他们只关心今年是不是风调雨顺,小麦的收成够不够全家人一年的口粮。水和粮食是他们一生中最主要的事情,其次就是婚丧嫁娶、生儿育女。
说实在的,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应该是农民。他们一生的奢望就是耕田种地,吃饱穿暖,别无所求。北庄就是这个样子。
有一年我去北庄搜集民间故事和花儿,路过那里。到了北庄,从老人口中得知1920年的北庄曾经遭遇过一场灭顶之灾,那场地震几乎毁了这个宁静的村子。听老人讲,地震之前,村子里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只是孩子们显得有点心慌,早上一起来,就满村子到处转悠,还高声唱道:
哎——
摇摇摆,
摆摆摇,
房子塌咧。
噢——
摆摆摇,
摇摇摆,
大树折咧。
他们见什么唱什么,见牛唱牛,见狗唱狗,把村子里的狗唱得个个异常亢奋,活蹦乱跳地跟在孩子们的屁股后面。老人们则跟在狗屁股后面用柳树条子撵他们,嘴里还不停地骂道:“胡唱啥咧,给我站住!给我站住!”孩子们哪里站得住,早就像风一样无影无踪了。老人们还说:“那些天,天特别的亮,太阳特别的大,晒得人流油呢,都有点招架不住咧。”
后来,房子真的塌了,大树真的折了,还有许多人真的找不回来了,当然,还有一些唱歌的孩子。他们在一夜之间就被黄土掩埋了。一夜之间,整个北庄变得一片混乱和荒芜。
地震过后的许多年,世界各国的专家来到北庄,考察由于地震所形成的独特的断裂带,他们很惊奇断裂带居然成了一条路,当地人更是形象地把这条路叫“摇路”。还有一些唱歌的孩子,他们躲过了那场劫难,继续守候着这个已经陷进了塬凹里的北庄,从来都没有离开过。给我讲起北庄的老人们就是当年那些唱歌的孩子,他们说:“这里埋葬着先人的魂儿咧。”
我去的时候,正赶上春暖花开,北庄依然宁静地隐藏在浓密的绿树之中,难以发现。
香炉山的雪
冬日已经过了一大半,风仍然很硬,太阳像个被腌过的蛋黄在天上吊着,孤零零的。
大雪刚停,白花花的一片,所有的景物因了这白立刻都清晰了起来,香炉山也好像一下子就到了眼前,轮廓比平日里大了许多。山上落满了雪,太阳照在上面,泛着金灿灿的光。几棵老树站在山顶上,同样孤零零的。
中午了,阳光很充足,早晨还很清冷的街道上,明显多了几个行人,他们裹着厚实的衣服,慢腾腾地走在雪后的阳光里。每天这个时候,我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香炉山上的雪。庄严的雪让我肃然起敬,我会呆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静静地看上一会儿。雪落的声音仿佛音乐一般,依然会沿着渺茫的天际轻轻地飘过来,柔软的声音几乎让人窒息。瞬间,一股温暖在我的体内升腾了起来。多年来,这似乎已经成了我生命中一个无人倾诉的秘密,并打算把这个秘密一直严守下去。其实,这个秘密对于别人而言毫无意义,甚至是一件十分荒唐可笑的想法。
香炉山只是一个象征,一个暗示。
那年冬天,我去过那里。
香炉山的前面是一片村子,不远处的一条河流结了冰,从冰上穿过,就是一大片开阔地,平静的让人想起熟睡的女人,很美。几只狗像是吃饱了没事干的样子,在山地上撒着欢儿相互追逐,偶尔回过头来看看我这个和它们一样无聊的陌生人,其中一只还冲我狂吠了两声。
跟着雪的牵引再往前走,就是香炉山了。山下有一个村子,不是很大,光秃秃的树使整个村子暴露出一些房子和几截土围墙,土围墙上还蹦达着几只麻雀。冬天对于这些小生灵来说,也许是个非常厌恶的季节,在这样的季节里,寻觅可贵的粮食成了它们一冬的追求。麻雀们想:聚集在村子里,总比呆在城里栖身要爽得多。麻雀们懂得感恩,一大早起来,就满村子开始歌唱,虽然嗓子不是很嘹亮,可它们懂得歌唱的意义。此外,村子里还有一些小孩,他们快乐地打着雪仗,和麻雀一样亢奋地叫喊着。
这就是村子里的故事。狗生来护院,鸟生来飞翔,牛生来耕种,那么人呢,生来只有四处奔忙。这些似乎都不是原本的生活,那么,原本的生活又是什么模样呢?好像谁都说不清楚。村子里的故事都很平淡无奇,但能够让人放松,让人愉悦,不用任何顾忌、提防和戒备。
香炉山不高,看起来还有点矮,我曾经去过许多次,但我从来就没感觉到那座山矮。
天色有些晚了,街上的灯都亮了,香炉山渐离渐远地隐藏到黑夜的背后了,慢慢地就看不见了,我的心也一下子空了。
我怀揣着那个秘密独自行走在大街上,偶尔和一两个人擦肩而过,他们身上的味道告诉我,他们都是很文明的人。
这时,雪下了起来,大雪迷漫之间,巨石般的高楼倏地就幻化成了香炉山。
大片大片的雪花在城市的上空狂乱地飞舞着,飞舞着,我知道,雪的故乡在天上。
夜行记
飞机一落地,懒懒散散的雪就迎面扑来。说起来,我差不多有十年光景没亲近过雪了。憋了两个多小时,我点了一根烟,装腔作势地打量着2010年大年三十下午的灰蒙蒙的咸阳。
我父母是1958年去支边的,不用掐指算,都快40年了。自从他们1997年回了安徽老家,我几乎再没踏足过这片土地。父母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从小到大我一直就这么觉得。我在珠海的时候,常有人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我是安徽人,有人死活不相信,好像我说我是安徽人就相当于说我是他爹一样。我在没有任何办法让他相信的情况下,一般会说:我哪里人都不是,我是二转子。他干瞪一双驴眼不明白什么意思?
好多年没来过西北了,这次乘着二哥还没离开,我和老婆匆忙赶过来,就是为了再好好啃一下那根羊蹄子。人生其实就是给自己留个味儿,以后有闲暇了慢慢再回味。
二哥和二嫂特意开车赶来接机,二哥说:“赶快走,不然大雪就要封山了!”二话不说,上车走人。渐渐地,咸阳就不见了。还有什么地方不见了,可惜我不知道哪些地方。
出了陕西,进了甘肃,天快擦黑时,老远就看见了那座被人吹高的六盘山。看是看见了,可跑了好长时间就是到不了跟前。雪越下越大,在车灯里狂乱地舞动着,像抽了风似的。
车在光明和黑暗中不停地穿梭着,等我一觉醒来,我们终于钻进了隧道。二哥说:“过了隧道就不远了。”
出了隧道没过多久,在一个拐弯处,一辆来自江西的油罐车翻进了沟里,导致许多大货车拥挤在马路的两侧,散步一样行驶着,有一些干脆停滞不前,司机或许等的无聊,下车放起了鞭炮。
真有意思,大年三十晚上,我以为人都会躲在家里,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像我们这样往家赶的人估计少之又少。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多人出来拉货,向南的,往北的。正应验了那句唱词: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川流不息的大货车让我不由得感叹:挣钱是为了大年三十,大年三十是为了生活!
在这段坡路上,所有南来北往的车几乎僵持了三个小时,才开始慢慢启动,路面上结了冰,很滑,雪落到冰面上,更滑。我们的车一直在原地打转,似乎出现了走两步退三步的意思,我急忙下来推车,脚还没站稳,人就失去了控制,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摔得我两眼直冒金星,半天都没缓过神来。都说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前程,可是我现在爬都爬不起来,哪里还顾得上照亮前程?
后来在当地人的帮助下,小车终于爬出了这段冰雪交融的上坡路。上得坡来,大雪白茫茫一片。二哥说:“订好的酒席已经凉了,等回去了,我给你煮羊蹄子啃,香,特别香,我都闻到了。今年的大年三十过得很有意义,有这么多、这么大的雪花夹道欢迎我们,这是你在南方见不到的。”说着话,一脚油门,车便钻进了无限苍茫、充满动感的雪夜里。马上就要临近新年了,这时的马路上,居然看不到一辆南来北往的车。我知道,他们终于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
向西,向西,再向西,我忽然看见,在雪夜的最深处,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我知道,落满雪花的那个地方就是羊蹄子了。
作者简介:刘鹏凯,男,安徽人,1968年7月7日生。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白太阳》、散文集《心灵的边缘》《左边狐狸右边葡萄》、诗集《愤怒的蝴蝶》等。作品散见于《中华散文》《天津文学》《安徽文学》《山西文学》、《广州文艺》《雨花》《作品》《滇池》等文学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