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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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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朽的肉身与不朽的图像

日期: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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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16版:伶仃洋·专栏       上一篇    下一篇

罗慧怡

去年大热的电影《某种物质》,渴望聚光灯的女主角伊丽莎白通过注射一种名为“完美物质”的黑市药物,分裂出“更好版本的自己”——苏,这两个肉体同时存在,但只有一个可以获得意识,根据使用指南,两个肉体需要每7天交换一次。但戏剧冲突就在于,享受了年轻身体带来好处的伊丽莎白很难再回去,为了延长年轻身体的使用时间一次次压榨她原本的身体,致使这具身体更加衰老,甚至畸形。

这无疑是奥斯卡·王尔德那个哥特式寓言的当代回响,道林·格雷用灵魂交换,他将永葆青春,而他藏在阁楼壁橱后面的画像则随着他的堕落不断变得丑陋和邪恶。

艺术史学家汉斯·贝尔廷提供了拆解这场关于“脸”的战争的犀利武器:脸从来不只是生物学意义上的面孔,它首先是一张图像,是我们投向世界的名片,当代表理想自我的图像与承载真实生命的身体发生分裂时,身份的内战一触即发。

道林·格雷的悲剧始于他将肉身之脸变成完美面具。肉身之脸在时间流逝中被冻结,不再承载情绪,不再记录罪恶,唯一的社会功能就是作为静态的、被欲望的完美符号。他真实的生命痕迹被转移到画布这个媒介之上。那幅画才是他真正的脸,一个不断衰败的替代性身体。道林·格雷从此成了戴着自己肉脸面具的幽灵。

《某种物质》中,这种分裂变得更加残酷直白。它不需要阁楼里的画像作为媒介,而是直接复制出一个活生生的面具,苏,那个符合社会所有期待的理想化图像。然而,面具一旦拥有生命,便渴望成为唯一的脸。苏所代表的完美图像与伊丽莎白衰老的肉身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敌意。

贝尔廷认为,图像并非被动的再现,它们具有能动性,能够对观看者乃至其所代表的身体产生影响,甚至发起攻击。道林·格雷的画像日益狰狞,是对他放纵生活最真实的记录,它像幽灵纠缠着本体,逼迫道林·格雷直面那个他试图抛弃的腐朽灵魂,甚至逼迫他最终举刀刺向画布,谋杀自己的真实图像。然而画像与肉身有着宿命般的连接,最终衰老死去的是他自己,而画像仍完好如初。

在《某种物质》里,苏这个活图像的生命力直接源于对伊丽莎白身体的物理吞噬,是一个活人对美貌的献祭。影片用最骇人的身体恐怖告诉我们,当社会对完美女性的图像崇拜到极致时,这种崇拜就会化为致命暴力,逼迫真实的女性身体走向自我献祭的祭坛。

道林·格雷的画像和苏的身体,当社会极度崇拜这种完美的、静态的图像,必然导向对承载着生命和死亡的真实肉身的霸凌。两部内核如此相似却相隔100多年的作品的最大不同,是承载图像的媒介从画布变成了生物科技,一种可复制的、商业化的,也更平民化的手段。于是,在“成为更好的自己”可以轻松实现的谎言之下,对原始肉身的憎恶与抛弃便成了消费主义时代最普遍的焦虑。

只是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定,任何试图将自我图像与真实的身体彻底剥离的努力,都将导致自我的毁灭。因为图像的根基是真实有朽的肉身,对真实的否认就是对生命本身的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