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底,甘肃安万秦腔剧院在深圳三天演出六场戏,在深圳历史上是第一次。注定要被载入深圳历史。我应邀担任此次演出的顾问,深度参与,在主持专家导赏时说:每一位参与者,包括观众,都是参与并创造历史者,谅非夸张之词。
“从古诗惟天籁好,万般事让少年为。”——很佩服三位在深圳的甘肃籍的年轻人,一时冲动,决定将甘肃安万秦腔剧院邀请到深圳演出。他们说:剧场多少个座位,明摆着,账很好算,就算全部卖出去,也仅仅能保本,但这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说,一开始就知道是花钱请剧团来演出。
其实这也是延续着西北老家那种看戏模式:一家花钱,百家看戏。只不过不能送票——送票好办,但票送出去,落在非秦腔观众的人手里,不来看戏,比票卖不出去观众少更尴尬。所以,干脆做一次纯粹的商业演出,用深圳的思维习惯,先行先试,以商业过滤非秦腔观众。
利用这个机会,我说:何止百年以来,各省专业和民间秦腔院团社班一代一代艺人们耕耘,在广袤的西北地区,为秦腔艺术播撒下了种子、培育了土壤,才结出了安万秦腔这样的硕果。
期间于读者网友进行了多次互动,兹整理如下——
网友:许老师好!连续看了您主持的秦腔演出,老师讲得好!想请教:秦腔到底起源于甘肃还是陕西?
复曰——秦腔起源于哪里才值得你买票去看?你问这问题跟你看戏有什么关系?这当然是个问题,但一般观众无需弄清楚它,否则就是甚解——陶渊明《五柳先生》云:好读书不求甚解。好好看戏,别浪费时间精力甚解迂远无用的问题。
网友:安万唱得是好,但没有粉丝说得那么好。况且许多人一直质疑安万的人品,比如从前直播间爱骂人等等。
复曰——艺无止境,物性不齐,审美上有分歧,很正常。我很欣赏安万的表演,唱念做打皆有尺寸,也懂人心。谁都有过去,特定氛围中,情急之下,“今日仇人在当面,哪有好话对他言!”看人要看现在,不要过分纠缠过去。现在他都谨言慎行得有些过了。网上吵架,过去了就算了,“从前的事儿再休讲,提起从前我脸无光。”既往不咎,圣人之恕道也。唱戏的人,前台不种高梁,后台不长豌豆,吃的是人情饭,无仁恕之心不养艺人。再说,艺人有缺点,不奇怪,不应苛责,咱还没修行到让圣贤给咱唱戏的福分。要求艺人完美如神明上帝,神明上帝还用给咱唱戏?用雷劈不更方便?
网友:听你在直播连线中讲安万反串秦香莲,再找出来看,果然除了丑,表演还真是有味道。
复曰——很讲究!安万心里有戏、有人物,表演技艺高超。你看他唱“她把我民妇下眼观”这句,表情、眼皮、身段与水袖,无一不精当,全在尺寸上。那一句“我有心上前把她见”一个身段之后做上前状,旋即左边水袖一抖,像水一样流下来,这是有情绪内含的,秦香莲突然意识“谁在后来谁在先?”瞬间改变了主意。可见秦香莲不是不知礼数,而是在这种情况下,看礼数怎么讲。总之,尽管是反串、玩儿,能训练展示艺人的综合技能。这种反串戏年尾封箱,剧团都会,各显神通,好玩得很。如京剧《大溪皇庄》《八蜡庙》《龙凤呈祥》等,用的角色多,艺人们纷纷展现自己在别的行当中的才艺,给熟悉的观众别样的感受,很受欢迎。
网友:秦腔《周仁回府》有一句唱词:“一月来悲情积压在胸中”。有人唱成“一月来把伤心积压在胸中。”到底哪个对?
复曰——都对。任哲中两种都唱。我见袁多寿整理的剧本中是“悲情”二字。不过,如果让我唱,我宁愿唱“把伤心”。因为“把伤心”的“把”字是张口,顺便就唱“伤心”。而“把”“悲”二字相连,唇音要紧接着爆发两次,不如接“伤”字顺势好唱。而“情”字要走鼻音,不如“心”字容易响亮。
网友:你那天说不要动不动说吼秦腔,而要习惯说唱秦腔,可是我听秦腔的包公一开口就是吼。
复曰——鸡鸣犬吠、虎啸龙吟、猿啼鹤唳……动物发声,各有其名,人唱戏就是唱,让你感觉像吼,是你不懂秦腔花脸发音方法,你真正去吼一声试试?两三下声带就充血、闭合不全了,嗓子毁了,俗称把声喊叫打破了。秦腔花脸的发声,简单说是在咽部高位置向上摩擦出那种雄浑苍劲刚强的声音,不是俗话说的吼。吼字太误导人。
网友:那天你说秦腔剧目多端正庄严,不屑供人狎玩,同一个剧目,秦腔更高古,能否举例?
复曰——试以秦腔与京剧比较,如秦腔《周仁回府》,小生应工主演,久演不衰,深受喜爱。不要说“悔路”、“夜逃”、“哭墓”等重头戏,一句“叹人间多荆棘世途艰险”,饱含无尽的苍凉。而京剧《周仁献嫂》几乎不敢单独演出,就连唱段也极少出现在名家演唱会上。再如《二进宫》李艳妃,京剧唱“李艳妃坐昭阳自思自想,想起了老王爷好不惨伤。”词儿太泛;秦腔相比就有味多了:“泪珠儿不由得胸前淌,人心上有了事只显夜长。”太高级了!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京剧也一定有比秦腔好的剧目。
网友:有人说,传统戏曲审美反映了农耕时代的审美局限。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复曰——戏曲本身就是通俗艺术,所以,从前不识字的人,只要他朴实不妄,都能接受戏曲的情理,也能被戏的抒情感激。要是读过一点孝弟百三千,就更了不得了!这种朴素本分之质,可以用古人的话形容:“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现在的人读的书,多数是没有体统的,许多人因此失去了朴素和敬畏,学会了妄佞,见善则疑,闻恶则喜。所以,他读的那点儿书,成了他感知人情事理的反作用力。所以,他不会看戏。一个“戏”就已经说明了一切。这种人,让他开会,他嫌闷;让他看戏吧,他又想开会读文件了。再说,别以为自己那么容易被戏中人言语歌唱感染,可以说,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现代人,已经不配古人的价值情理灌溉濡染了。能看戏,其实是能力和福分。不是人人都具备的。许多人其实也不失质朴正直之心,其行为也不乏君子仁风。坏就坏在读书读错了,读的那点书大多养成了对正常人情物理、喜怒哀乐的抗体,除了抬杠顶嘴,没有别的用处。薛宝钗说的:书把他误了,他也把书误了。反不如不读书、不识字的人,卑怯地谨守着朴素之质、敬畏谦恭,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冬天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