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比白天明亮》,坐在一张椅子上看了起来。琳儿问我,为什么夜晚比白天明亮?是啊,到底为什么呢?你可以问问茉棉。这个深居简出的女人,会花一个早晨,看一只阿尔达布拉象龟怎样缓慢爬向一棵深绿色植物,怎样伸长脖颈吞吃新鲜的树叶。又用一整个下午,拍摄行走在红木长亭、树叶、单薄衣衫上的阳光。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喜欢夜晚,胜过白天。我猜她:总是失眠,体弱多病,却像我一样喜欢更多的冷空气。
想起同样热爱黑夜的黄灿然,他在黑夜的王国里听巴赫和马勒,通宵未眠地写诗或翻译,迎接黎明和晨光。然后,在白天的睡梦中聆听真实世界或梦中世界的噪音。那噪音,是我所经历过的洞背村的蝉鸣、犬吠以及蛙叫。我曾经花费了一整个白天,坐在一个废弃汽车轮胎做成的秋千上,听到的。
让我们祈祷,今晚下一场大雪吧,就下在旧天堂书店的屋顶上,让一切都变得白一些,再白一些,白得能照亮那条需要在夜晚走的路。茉棉要去寻梅,我将告诉你答案。
五、那些椅子,乱七八糟
在这个世上,总要有点什么东西,乱七八糟的才好。
比如天堂书店的椅子,有的躺着,有的坐着,有的长,有的短,有的圆,有的方,都乱七八糟地摆着。
那把黄褐色躺椅,上面铺着浅褐色的垫子,它悠闲地斜靠在那里,并不打算等待什么人,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它是我最钟爱的一把,每次来这里,我都会精确地走向它,在上面躺平,然后闭上眼睛听一听爵士乐。有一次,我和罗小姐轮流坐在上面,一起构思了一个发呆收费小店,我们甚至精确了收费标准。但是今天,我坐在它的对面,静静地审视它。它油漆的色泽已经有些陈旧,连垫子也有些陈旧,但是它的弧度仍然恰到好处,仍然保持了吸引人的优美。它大概是从哪个废弃的庭院里被搜集来的,带着原主人的故事,被天堂书店的老板安置在这里,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整个中午,它一直被闲置着,和我一直对视着。对于它来说,我只是一个过客吧,一个在生活的缝隙里拿出点时间,与它偶尔见面,并把脑袋里一些沉重东西放下的人。
在它对面,是一对柔软的靠背椅,它们是绝对的小方格子控,整个椅身,被绿白相间的小方格子包裹,只在腰部留出半月形的空白。隔着一张桌子,它们一直沉默不语。有两个年轻女孩选择了它们,女孩们分坐两旁,各自点了一杯咆哮卡布,然后轻声交谈。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她们静悄悄地离开了。
靠窗户边的,是一张绿色单人沙发,它正独自望着窗外那盆紫叶酢浆草和那株长叶肾蕨,一动不动。紫叶醋酱草对“三”的迷恋达到了极致,像醋酱草家族的其他成员一样,每一小株都有三片叶子,每一片叶子都是一成不变的等腰三角形。这让它们呈现出一种几何美。长叶肾蕨被搁置在高处,以方便它长长的枝茎能舒展地垂下来。它们一概长着柳叶般绿色细长小叶片,密密集集地排列在枝条上。只是有的叶片保持了尖锐的锋芒,有些叶片顶部已经被削平,露出枯黄的颜色,似乎被生活抹掉了棱角。
院子里有几张黑色的椅子,仿佛置身世外,其中一张,只短暂斜坐过一个抽香烟的年轻人,抽完那支烟,他就走了。
还有更多的椅子,不管什么时候都安安静静地呆着,它们被忽略了。
我想到自己的生活,正像这些乱七八糟的椅子,凌乱忙碌,却也慢慢被捋顺了。我走到院子里,把目光投向天空,远方的那场大雪,正在乱七八糟地下吧,铺完山坡,再铺河流,终将用一整个夜晚,铺满整个大地。
六、又白,又闪亮
是怎样的一首诗,让我从黑夜写到黎明,直到那些风声来临。
这个晚上的风很大,我窝在客厅的沙发上。风声敲打着所有窗户,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吹着哨子,赶路的人都是这么吹的。那是从远方赶而来的一阵大风,经过海面,带着充沛的水气。我听得出来它的呼吸声很重,但并没有立刻形成一场雨。它急匆匆的,在赶向另一个远方。在南方的冬天,听到这样的风声,让我觉得安稳。它让我感觉到,即使这座城市被一场大雪遗忘,但并没有被凛冽的北风遗忘,它依然是属于冬天的。
就像在旧天堂书店,每一次要吃下弗兰克·奥哈拉或什么人的诗,我才觉得安稳。奥哈拉,不要待在校园里某个角落,独自一人!也别再把你写的诗随意扔进抽屉和纸盒里,拿出来,大声地念吧!你可以即兴弹奏大段的拉赫玛尼诺夫。我要一边听,一边吃,吃完了,生出另一堆诗,冒着热气。
或者,吃掉艾米莉·勃朗特的诗。那些冗长却不乏味的诗歌,完全不像她短暂、瑰丽又秘而不宣的人生。我想象她所热爱的霍沃思荒原的样子:“高处,欧石楠在狂风中飘摇/午夜,月光,明亮闪烁的星星/黑暗和荣耀快乐地交融/大地抬升着到达天堂而天堂在下降/把人的灵魂从它的阴森地牢中释放/挣断枷锁,打破铁栏”《高处,欧石楠在狂风中飘摇》。想象她牵着狗在荒原上长时间漫步、和荒原上的一切事物对话。这个女人,没有结婚,没有恋爱,深居简出,却为她的冈达尔帝国写下了无数热情洋溢的诗。
还有一次,我吃掉了于小伟的诗,那是一套纯黑的“年代诗丛”中的一本。借助《火车》里的短句子、快节奏,我虚构了于小伟的瘦和灰鼠般的天真,还虚构了80年代的流行物:摇滚,民谣,朦胧诗……一切事物都猛烈地存在过,像赤道的阳光,或韩东的头发。这个痴迷头顶空无一物的男人,其实拥有好诗兴和热心肠。诗人们惯于单打独斗,只有他,吹响集结号,给每个诗人,一纸黑色城堡。
总是这样,我吃下什么,就变成什么。让我吃下一把北方的雪吧,又白又闪亮的那种。那首新写的诗,肯定又白,又闪亮。
七、没有什么比安静,更长久
冥想时,我的身体比灵魂更安静,目光比以往温柔。
我将新买的《存在与时间》放到一张旧圆桌上。它米色的封面发出自然柔和的光,线装的书脊微微凸起,摸上去像是海德格尔思想的凸起。我并没有马上翻开,就那么看着。在它旁边是一盏老台灯,刚才这本书发出的光就是它带来的。这盏亮着的灯,让一些陈年旧事投下影子。我拧一下按钮,它们又消失不见。桌子上的书也变得模糊,只剩下一个长方形的轮廓。我再次打开,一切又恢复原状。即使是微弱的光亮,在黑夜也是有必要的。
我端起一杯百利甜,这种爱尔兰威士忌,喝上去甜腻腻的,有着奶油的甜美和酒精的微辣。喝一口,看一眼那些盛开的簕杜鹃,数数它们有几片紫色花瓣——你看到的花瓣也许是叶子,簕杜鹃就是这么伪装的。你得凑近,才能看到像花蕊般的花瓣,虽然极端相似,却并不是同一个事物。
但身体不会伪装,眼睛看到了美,会眯起来,灵魂也是。去年冬天,我在一条常走的小山坡上发现了一株小蜡,正开着雪一般的白色花朵,那是一种密集的小白花,就好像是一些积雪不愿意融化。在此之前,它和旁边的一些灌木表面看起来,并无任何差别。这个夏天的早晨,我在一个密林里,第一次看见一株两人多高的七里香,我遍寻了整棵树,终于在靠近顶端的位置发现了两朵盛开的花朵。那也是雪一样的白,有五片细瘦的花瓣,全部都仰着天真的脸。在两朵花旁边是一个还未绽放的小花苞,预示着下一个盛开。在此之前,它也隐身在周围的树中。但它知道,自己是一株七里香,一定会开出带着浓郁香气的花。
我曾无数次想象,所有的花原都是某个人,比如马缨丹,叫阿丹;南美蟛蜞菊,叫小菊;七里香,叫阿香;菟丝子,叫阿子;六月雪,叫小雪;小蜡,直接叫小蜡。早晨,阿香和阿丹打招呼:“阿丹,你像彩虹!”阿丹回应:“阿香,你像雪花!”小雪和小蜡见了面,互相吃了一惊:“幸会呀,咱俩彼此彼此。”菟丝子看到某个人走进密林,就对身边的山黄麻和天竺桂说:“嘘,安静一点!”
我为自己的想象笑出声来。比如,眼前的这本书也可以叫“存在”,《理想国》叫“理想”,《想象一朵未来的玫瑰》叫“想象”,《紧急中的冥想》叫“冥想”,《夜晚比白天明亮》叫“夜晚”。入夜的时候,人们都离开了,“存在”和“理想”“想象”“冥想”“夜晚”三五成群来到桌子前,像我、紫凌儿、小满、云影和兰芳那晚一样围坐聊天,或者偷偷跑到书店屋顶看星星。天亮的时候,再回到各自的书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什么比安静,更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