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樱花汽水和咆哮卡布
喝一瓶汽水,就能遇见爱情吗?我的脚为什么总不自觉地把我带到这里?一来到这里,我就会喝一瓶汽水。有时是樱花汽水,那是爱情的气氛。有时是荔枝汽水,喝下去,好像真能励志似的。有时,罗小姐来,她点一瓶苏打水,和我的樱花汽水混合着喝。有时,池君、琳儿来,我们喝纯粹的樱花汽水,再吃一份含芥末的柿种米果花生。
更多时候,我只带上我自己。我悄悄地出门,悄悄地乘上地铁,朝着侨城东方向出发。在地铁站刷脸的时候,我看到自己萎靡不振的脸立刻精神焕发了。就像《肖申克的救赎》里,安迪用小鹤嘴锄凿开了黑暗监狱的第一个缝隙,终于有光亮开始投射进来了。
这一次,我犹豫了。我凝视着菜单,在樱花汽水和咆哮卡布之间犹豫不决。我要在自己熟悉的日常和不曾尝试过的事物之间做一个选择,这很艰难。我看着飘在咆哮卡布褐色泡沫上的白色树叶,想象它能煽动起些什么。比如,煽动起心里曾经的一些不甘,让我们终于发出呐喊。也许它只是一片普通的树叶,正好此刻出现在调酒师的脑海里。我环视,周围的人还是安静地看书、轻声地交谈,一切似乎都是老样子。即使在我的大脑里产生了一次风暴,却并不能在现实中煽动任何事物。
我又一次屈从于惯性。我拧开瓶盖,将玻璃瓶中的樱花汽水倒进粉红色杯子里。有一些气泡不断冒起来,并不断炸开,溅起极微小的水花。气泡应该是汽水的灵魂吧?我一直觉得那些气泡会飞,会在某个时刻把我们带到远方去。
我凝视着那杯樱花汽水,加进去一块冰。透明的冰块只在粉红色的汽水里做了个轻盈的弹跳,就立刻悬浮在最顶端了。又放进去一块冰,它重复了上一个同伴的运动轨迹。我注视它们,如同注视远方的一场雪,正下在我熟悉的那棵樱花树上。那些花朵像迎接春天的一滴雨水那样,张开了花瓣,迎接来自北方的一片雪花。我喝了一口,又加进去一块冰。直到所有的冰加完,它们一起漂浮在汽水顶端,制造了一场暴风雪。我所有的牙齿开始打颤,喝进去的气泡,突然变成了一阵大风,把我吹上了屋顶。
二、在书店屋顶看星星
总是在天黑以后,我才到达屋顶。我穿过人海,千里迢迢而来,就为了坐在那里看会儿星星。
今晚的夜空并不明朗,只有零星的几颗星星,在薄云里面若隐若现。那些浅白色的云,像大朵的白玫瑰绽放在夜空里,让我想起想要死在玫瑰中的佩索阿。那个童年喜爱玫瑰的人,长大后,却想要死在玫瑰中。在他巨大的旅行箱里和发黄的纸质手稿上,他同时是卡埃罗、冈波斯和雷耶斯,甚至更多。他们之间,充满了星星般神秘的交谈。对他来说,那100多个异名是许多扇抽象的、必需的门吧?在他厌倦生活的间隙,能够随时被打开。也许,佩索阿也只是异名中的一个,那个随时想要出发,却永远无法整理好旅行箱并走向远方的小职员。
又想起里尔克的玫瑰:“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玫瑰/与她自身:不可替代的/完美,这甜蜜的词汇/被事物本身所包围”。
眼前看到的这些星星,就是宇宙中所有的星星吧。我注视了它们,就如同注视了所有星星。它们首先还是它自己,被它自身所包围。这些星星,也是许多个别的我吧?遥远、隐晦又神秘的我,只能互相凝视,却无法抵达,无法交谈。
忽然跑来一些小孩子,把屋顶当滑梯,一遍一遍地,滑下去,滑下去。再向屋顶跑上来,跑上来,乐此不疲。他们有的滑行顺利,发出胜利的大笑声。有的有些卡顿,但最终完成了在屋顶的小小旅行,也发出毫无芥蒂的笑声。这些红砖头竖起来排列而成的屋顶,充满了皱褶,有一些黑暗嵌在皱褶中,让它们从视觉上变得光滑。虽然它们最初的建造是为了遮风挡雨,可现在拥有了意想不到的新用途。塑胶制的滑草板经过这些皱褶,发出有节奏的咕咚声,像夜行的列车经过车轨发出的迷人声音。那声音将带着他们奔赴远方。
在星星的注视下,孩子们的欢笑声如此透明,爽朗得像北方山坡上正在下的一场暴雪。它在埋葬一些枯木和花草,埋葬一些年久失修的房屋,埋葬不再流动的河流。这在冬天死亡掉的一切,将在春天再次醒来。那是永远慷慨浩大的雪,带着雪国的气息,铺天盖地,我一伸手,就是一大捧。
三、爵士乐
那首正在播放的爵士乐是我的,因为我听到了它,有两只耳朵可以作证。还有一双眼睛,它们看见我,正变成另一首纯粹的爵士乐,在老唱片机里播放。
它也许是比莉·哈乐戴(Billie Holiday)歌唱的《Crazy He Calls Me》(《他说我痴狂》),女主角为爱移走一座大山,或者趟过火海;还可能是艾瑞克·克莱普顿(Eric Clapton)歌唱的《Autumn Leaves》(《秋天的落叶》),尽管窗台的落叶呈现出金黄与火红,铺满林间,却能让人想起夏天的热吻。
你必须承认,那些声音到达的地方,将是我的领地。就像一片雪花,它到达的地方,必须属于雪花。当我踩着布鲁斯音阶时,你弹起和弦吧,有人会敲起鼓。旧天堂陈列着的书和外表冷酷的客人会自动摇摆起来,并且被人看见。
想起王家卫《花样年华》里的爵士《或许,或许,或许》。节奏欢快但忧伤,时光在张曼玉的各色旗袍和下垂的眼帘中飞驰而过,梁朝伟还是选择了放手。现实中的梁朝伟也是一首爵士乐吧?有些忧郁,有些神秘的那种,似乎离人们很近,又似乎很遥远,但永远酷爱自由。
旧天堂书店音像区似乎总站着一个年轻人,穿白T恤蓝色牛仔裤,他像一张唱片,摆在另一些唱片中间。他熟知ROCK(摇滚)、FOLK BLUES(民谣/布鲁斯)、JAZZ(爵士)。他也熟知惘闻、低苦艾这些国内特别小众的乐队。有一次,他对我讲低苦艾乐队,讲他们的《守望者》;讲国外的老披头士,国内的惘闻。还有一次,我在音像区看到了一本小册子《河马在岸边疯狂地磨牙》,掀开就看到这样的句子:
什么多余的都不要
我讨厌什么诗意
也不想再挖掘什么内涵
一首诗
就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也应该是
这个样子
看到这样的句子,我站着把整个册子一口气看完了。然后对他说,陆晨的诗写得不错。他平静地说,陆晨组建的乐队解散了,现在唱片水涨船高。陆晨这个人不喜欢穿衣服,如果天太热,唱着唱着就要脱衣服,警察来了就逃跑。这张还好啦,至少穿了个睡衣……
可是他似乎很久都不在这里了,像某首爵士乐,消失在一个时代。
四、夜晚比白天明亮
白天的太阳那么大,那么亮,谁能抵挡住诱惑呢?上午,我在楼顶晒衣服;下午,我去楼顶收衣服,就为了看看太阳。
楼顶空无一人。我把手掌伸开,在太阳下面做各种手势。手的影子一会儿变成黑色的天鹅,它在阳光下游弋;一会儿变成孤独的猫,它只留给世界一个背影。这是有光的时候才能出现的一种黑色事物。我想望向太阳,但它的光芒太过灼热,我只能用手遮挡。老苏格拉底说,所有的事物里,我们的眼睛最像太阳。即使如此,它也不是太阳本身。我们只能在白天用眼睛看到太阳所照耀的东西,却不能直视它。我正用我的眼睛看到,在太阳的照耀下,许多楼体的楼顶有一些太阳能装置正在吸取能量,然后把它传输到电线以及另外一些机器。越过它们,远山的轮廓变得清晰,那是一种类似波浪的纹路,辽远,不可触摸。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被太阳照射得越来越灼热,以至于疼痛起来。我下了楼。
傍晚,我来到旧天堂书店,从书架上找到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