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洁琼
黄土地里刨出黄土,和泉水一番羁绊之后,便被一代代故乡人垒成了灶。
山林田野里伐取了灌木野草,经日头晒透,灶里便升腾起炊烟。
祖母、母亲的手被镌刻出纹路,记载下关于烟火的技艺,老屋子里便弥漫了温暖。
旅人面对着一碗米饭,便忆起了曾经的那座灶,那灶里跃动的赤龙,那山林间枯枝新生的模样,火红,热烈,舔舐着如父亲脊背般黝黑的锅底,让土墙也有了蓬勃的生命。
儿时,灶膛里的火总是很旺,安排着一家人的一日三餐、一汤一饮。旅人常常被安排坐在灶前的矮凳子上,负责往里投送柴火,看着草木在烈火中蜷缩,散发出不同的香气,赋予米、红薯、蔬菜丰富的味道。这味道至今炽热,难以抹去。
掌控炊烟的人最开始是祖母,她懂得掌控每一种干燥的植物和水。干草在闲时被扎成捆,树枝被裁得有长有短。炊煮时,先放点短的,再添些长的,搭起来,再放点捆扎的干草,火柴一点,火必旺。祖母说,烧柴要长短搭配,要留有空隙,不可太满,这样既省柴火,锅气也更足。
多年后回味,做人,做事,道理早就在那灶前得到传授。
自然,灶每日都烧,经久不散的主流味道是稻米成熟后的香气。每煮饭,母亲都固执地要用新鲜的井水,哪怕那井很远,忙碌了一天的身体已经很疲惫。柴火饭很妙,其妙在等待,妙在锅里的水开始眨起眼睛,淘洗后的雪白大米投入,锅盖盖上,水汽慢慢密集,直线冒上屋顶时,揭开锅盖,过滤出米汤,堆成好看的小圆堆,用筷子插上孔,盖上锅盖,慢慢地焖。少倾,揭开锅盖,谷物与火直接对话后的香气扑面而来,米饭洁白,轻轻撩开,铁锅底藏着焦黄的锅巴,闻者见者食指大动,这过程绝非今天按键一按便了事者可体会。
自然,那一灶炊烟是无比丰富的,是渐次释放的。有时是稻谷的清甜,有时是鱼汤的鲜美,有时是红薯酝酿的糖,有时是老坛子里积攒的纯正酸味……那一切,是水与土与火结合之后才能孕育出的人间至味。
自然,至味的获得需要付出一点艰辛。少时放学之后,便拿了镰刀与伙伴们去往山林,砍伐灌木,收割野草,捆好背回,这是每个山里孩子必修的功课。山路弯弯绕绕,草木扎得肩膀和背又痒又疼,汗水滴到眼睛里,又在看到覆盆子、野栗子时从嘴角溢出。
从前的草木生长很慢,食物的味道很纯粹。春天,全家人围在灶前等一锅饺子,谷子被棉被包裹着,在灶前静悄悄地发芽。夏天,灶膛里稻草秆烧得绵软,稻花鱼、田螺滋味鲜美。秋天,红薯、栗子、玉米轮番下锅,一切成熟的都回到了灶后的仓库里。冬天,屋檐挂着冰凌,北风呼啸过的灶火更红,白菜、豆腐,和母亲偶尔掷进灶膛余灰里煨的一个鸡蛋、红薯都是白雪馈赠的意外之喜,在家人的手里颠来倒去,滚烫、粗粝而真实。
经年之后,柴火渐熄,记忆里余温却犹存。旅人偶尔回到家乡,灶已老去,黄泥块斑驳,颓废得不成样子。母亲颤颤巍巍,洗米,加水,添柴,点火,动作缓慢精准,一种近乎失传的关于耐心的生活哲学被重新背诵。霎时时光倒流,那个孩子告别焦躁,守在灶前认真等待,锅盖揭开之时,气味与记忆重叠,将锅巴整块铲起,咔呲咔呲在牙齿间歌唱,又加入米汤,慢慢碾和,徐徐饮之,齿颊因那香气无语哽咽。
此时,那一灶的炊烟告别了童年的屋顶,在天空里画着斜斜的温柔线条,被风拥着,化作灰色的云朵,飘入了异乡的梦,与旅人轻轻地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