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别想了。一天一碗稀饭就顶天了。两天不进食是常有的事儿。没得吃就找野菜吃,找蚂蚱吃,找树叶吃。反正很苦。你们赶上了好时代,不知道什么叫苦。
更苦的是,还要饿着肚子打仗。不打仗的时候,天天练功。要是练练枪法,我倒是高兴。不是。练腿。十公里负重拉练。一个来回人就得虚脱。班长说,想活命,就得练好腿。那打仗,哪有不跑路的。帮农民干活算是轻松的。我们常常深夜进发。我参加过最大的战役是长沙会战。接到命令的时候,立即出发。三四百里地,跑步前进。想想现在的人,走三十里地都觉得累。好时代把人养娇气了啊。
当了一年八路,我就跑了。没想到,腿上功夫用在了这上面。
小正问我为什么要跑。
我说,怕死啊!我那时还没讨婆娘啊。死了不值啊!
小正说,不怕抓到把你枪毙了吗?
我说,也怕。但是我运气好,没被抓住。
小正说,这跟墓碑有什么关系?
我说,还早呢。这才1940年的事。我死是1945年的事。
回家以后,我就去给人打长工。做长工可以混个饱肚,还不用担心吃枪子。我那个东家人挺好。他叫蔡卫国。一个地主叫这么个名字,挺有意思的。我以为他就是个地主,财主,不关心国家兴亡。后来我才知道,他给八路军捐钱捐物。可惜的是,文革时期,他死在了批斗会上。一床席子就卷走了他一生。
我觉得他才是抗日英烈。我一直想帮他平反,一直没行动。
你奶奶,就是他介绍的。你奶奶听说我是逃兵以后,坚决要跟我离婚。我说,我不当逃兵,哪有福气娶到你?
说到这儿,小正笑了。他奶奶却没机会说我是逃兵了。我走后,他奶奶参加了游击队,后来牺牲了。尸体都没找到。
后来呢?小正问我。
后来,为洗刷逃兵之罪名,我又踏上了战场。
1944年10月2日,日军攻占了我们邵阳。鬼子打到家门口来了!那时你奶奶正跟我闹离婚。我哪里肯离?我说,我现在就去找部队。我有妻有儿了,是时候保家卫国了。嘴上这样说,但我心里是怕的。怕死在战场上。我一直觉得,人,不怕死是假的。当我亲眼见到同志们争着去赴死时,我又觉得,死其实是为了生。你奶奶推着我出门啊。没办法,我只好走。
我没找到部队。应该说,我根本就没去找部队。我又去找长工做了。我想,在地主家待着,等仗打完了再回去。可是游击队的出现,让我改了主意。队长的一句话我记一辈子,他说,躲着活不如为子孙活。我就想,是啊,不赶走鬼子,子孙哪有活路?
小正说,怎么还没进入正题啊!我说,马上就到了。
1945年5月的一天,我们得知七星冲的老中医蒋朝文和老教师蒋焕廷被日军抓去当苦力。我们游击队的队长打算去救人。那天夜里,到了敌军驻扎地附近时,队长问,谁去摸一摸情况?
小正打断我问,不是直接派人去的吗?我说,也可能是,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反正后来队长叫我去。我胆小,不敢去。队长就说,这是命令。哦,不对,先是叫另一个人去。那个人扭扭捏捏的不敢去。队长就说,这是命令。这时,我突然跳出来说,队长,我去吧。队长看了我一眼说,你们两个人去,也好有个照应。出发前,我跟队长说,队长,我有个请求。队长问什么请求。我说,万一我牺牲了,请你一定要跟组织申请给我立一块墓碑,上面写“抗日英烈吕尚之墓”。队长骂我乌鸦嘴。我再三请求。队长才说,行行行,赶紧去,千万小心,不能有万一。
确实没有万一。但当晚我死了。多年以后,组织送来这块墓碑。
爷爷,你讲半天等于没讲,我越听越糊涂。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我是没死。但他们以为我死了。
不会清理战场的吗?没见你尸体就当你死了吗?
我也不清楚。反正一起送来的还有我掉落的日记本。据说当时有一只手拿着日记本。
我接着说:当晚我跟那位同志前去摸情况,结果被鬼子发现了,就打起来了。队长带人打来的时候,另一位同志已经牺牲了。后来八路军也打来了,还开着飞机来的,一顿轰炸之下,我就和游击队打散了。
打散了之后呢?小正问。
之后我又加入过游击队。受伤以后,我就退出了,回了家乡。你也可以认为我又当了逃兵。回乡以后,我改了名,叫继年。继年,纪念。纪念那段艰苦的岁月,纪念那些为国捐躯的同志,也纪念你奶奶。
你回家以后奶奶就没在了吗?
是的。
你为什么不继续叫吕尚?
我也常常问自己。我常在梦里见到那个队长,梦见我跟他要墓碑,梦见他拿枪对着我问,你去哪儿了?问着问着,队长就变成你奶奶了。你奶奶嘴里一直念叨着“逃兵、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