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阅读机
2025-10-10
星期五
当前报纸名称:宝安日报

港乐声音记忆(2)

日期:09-21
字号:
版面:第A11版:凤凰山·有凤来仪       上一篇    下一篇

啦啦的电波声中,罗文和甄妮合唱的《铁血丹心》断断续续地传来:“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或者,另有高处比天高......”

爱华祖籍福建,生于粤北连山。父母年轻时被分配到粤北一家农场,双职工家庭,都会说粤语、粤北土话、闽南话、客家话。温叔告诉我,香港那边马上要建新机场了,深圳这边也要盖更高的大楼。“你们后生仔女赶上好时候了。”他说话时眼睛望着南方,那里是铁丝网另一侧的世界。一部小小的电视机正播放着《大地恩情》电视剧,温叔跟着哼唱主题曲,跑调跑得有点远,惹得我捂着嘴偷笑,也被爱华善意地嘲笑,我们的笑声里藏着共同的向往。

那时的深圳湾还是一片滩涂,退潮时能看见渔民踩着淤泥挖蚬子。我有时候在休息日骑自行车到海边,隔着狭窄的水道眺望对岸。香港的山峦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海风送来对面飘来的只言片语,有时是货轮的汽笛,有时是隐约的粤语广播。我们像聆听天籁般屏息凝神,仿佛那软糯清朗的声音里藏着另一个世界的密码。

1997年香港回归前夕,深圳到处张灯结彩。我那时已经离开爱华家,在宝安、龙岗奔波谋生,做过港资企业文员、乡镇文化站群文工作者,住过集体宿舍,也住过单间,后来租了个一室一厅一厨一卫,也算有了自己的天地,也算开启了我在深圳的安家之路。那时,整条深南大道挂满了“喜迎香港回归”的横幅,商店里的电视机循环播放《海阔天空》《东方之珠》的MTV。六月三十日那晚,我和邻居们挤在城中村的小卖部门口看直播,当解放军驻港部队跨过皇岗口岸时,不知谁带头唱起了“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一天会跌倒”,所有人都跟着哼起来,连不会粤语的外省邻居也咿咿呀呀地附和。那首《东方之珠》更是耳熟能详,几乎人人会哼唱。

回归后的一个周末,我特意去了趟中英街。这条曾经戒备森严的边界突然变得热闹非凡,香港那边的商铺挂出“热烈庆祝回归”的彩旗,满街的红灯笼喜庆热烈。街中央那道大理石界碑前,两边的孩子追逐打闹,早已分不清哪边是深圳哪边是香港。深圳这边的游客举着新买的港货站在中英界碑旁拍照留念,严肃又难掩激动的神情。卖冰棍的阿婆用带着潮州口音的粤语招呼客人:“一样的红豆冰,两边都一样的价啦,快哋来买喽喂!”

2008年金融危机席卷全球时,爱华经营的工厂倒闭。她打电话说自己打算到香港“打黑工”。一个深夜,我独自搭乘公交车回到单位的单身宿舍,打开电视,看着对岸香港的灯火依然璀璨,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那光鲜背后咬牙坚持。电台播放起重新编曲的《狮子山下》,主持人说这是香港电台为鼓舞市民特别制作的版本。歌词里那句“人生中有欢喜,难免亦常有泪”让我这个年近四十岁的中年人泪流满面。

如今站在深圳湾大桥上,咸腥的海风依旧,但两岸的风景已全然不同。深圳的高楼如春笋般拔地而起,曾经荒芜的后海变身为灯火通明的金融区。香港的天际线更加密集,青马大桥的钢索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大桥上的车辆川流不息,两地车牌混杂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人们穿梭往来,距离愈发近。

记得有一次去香港购物,特意绕道红磡体育馆。那里正在举办纪念黄家驹的演唱会,当《海阔天空》的前奏响起时,全场无论老少都站了起来。我身边坐着个染紫头发的深圳女孩,她跟着旋律用不太标准的粤语大声合唱,荧光棒在黑暗中划出绿色的弧线。有些声音能穿透时间,在潮水的冲刷下愈发清亮。

傍晚的深圳湾公园开始热闹起来。跑步的白领、遛狗的老人、拍照的游客,各种口音的普通话与粤语交织在一起。海边有个街头艺人在弹唱谭咏麟的《朋友》,他面前的二维码牌子随着晚风轻轻晃动。我扫码付了十块钱,站在人群外围静静聆听。现在的编曲加入了电子元素,但那个“极目望”的起调依然如三十年前一样令人心头颤动。

潮水渐渐涨上来,淹没了岸边的礁石。对岸的灯火倒映在海面上,随着波浪碎成无数闪光的鳞片。我掏出手机,打开音乐APP,将《狮子山下》和《东方之珠》加入“深圳记忆”的歌单。算法立即推荐了关淑怡的《难得有情人》,梅艳芳的《似是故人来》,陈慧娴的《人生何处不相逢》,这是当年宿舍收音机里经常播放的几首歌。戴上降噪耳机,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清澈的女声在耳畔流淌。这时手机弹出视频通话请求,是香港闺蜜阿晖发来的,她背后的维港夜景美得惊心动魄。

“霄,你看!”她把镜头转向星光大道,“今天我跑步到这里,我发现你的青春记忆都在这里呢!”镜头扫过李小龙铜像,扫过地上明星的手印,最后停在海边的栏杆处,那时一排排明星的手掌印和简介。

潮声、歌声、笑声在耳边混成一团。我望着海面上往来深圳湾大桥的船只,它们拖着长长的尾浪,像时间的针脚缝合着两岸的水域。三十年前那些在宿舍里听收音机的夜晚,我们想象着对岸的繁华,如今站在灯火通明的深圳回望,才发现真正的明珠是这片海湾养育的所有故事与生命。

海水不断冲刷着岸堤,那声音既像留声机的沙沙底噪,又像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在这永恒的潮汐间,我听见两座城市如同交响乐中相互呼应的乐章,在变奏中保持着和谐的韵律。而我们的生命,不过是浪花里转瞬即逝的泡沫,却在阳光下折射出整片海洋的光芒,就像无数港人、深圳人的目光。

如今,我那长得亭亭玉立的女儿有她的音乐爱好,除了欧美音乐,她也爱听港乐,他们这些新一代正在创造属于他们的声音记忆,我想,她有可能组建跨深港乐队,一圆我的歌手梦。

远处的街头艺人表演的告示牌上隐约可见“大湾区音乐节”的字样,为未来深港两地艺术家的深度合作留下想象空间。

我静静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