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或歌谣十则（2）

我见过给苎麻线上米浆。洁白的大米浆

滋润着纤纤麻丝，后来，麻丝也白了

“丝丝入筘”，唧唧复唧唧

这样的织机，叫花木兰的姑娘也用过

织白纻的人是年迈的，穿轻透白纻舞蹈

的女子，是年轻的

在一经一纬的交合中，一双手掌的言词

由跳动的机杼说出

在袅袅白纻，一定有一些灯光、月色

以及还未擦干的眼泪织了进去

我的祖母不擅其法，（她一生不事劳动）

我的外婆也不擅其法，（她后来成了基督徒）

需要更为年迈的人，需需木织机一样的耐心

把苎麻生产成白布

织好的白纻布要挂起来晾一晾，阳光从一边

穿越到另一边，其间有小小的迟疑

3. 时间透着古老的敌意

在一些地方志上，我有幸看到了

一些乡村的名字

这些村子已经不在了。空的地名

仅仅占用一个词汇

它们的构建事发偶然。它们的消亡

事出有因。有时是一场灾难

有时源于一场政策性运动。在古老的

风俗中它们面貌陈旧

围绕它们的是春风田野。藏起它们的

是山岭和几场雪

鉴于编纂的局限，一个村落的凋敝史

可谓简之又简。有时是一小段文字

有时代之以几张图片。作为地理符号

的村名幸存于喜鹊的唱词中

繁文缛节的习俗内。竖向排列的族谱上

年年开了又败的杏花林

带走祖辈骨灰的人，缅怀成为余生的主业

乡音里保存了一个古风地名

曾经那么几次，我向人们提及一些村名

有人还能说出一二。大多数连乡音也改了

泥土下面一定埋葬着一部分乡村风貌

在那里，时光囿于碎陶，流水的遗迹催生骨殖

4. 草芥

春天是母亲，在田野撒种子

在风里长头发

夏天是几个哥哥，他们在地里割青草

他们把青草拉回家，一遍一遍翻晒

秋天来了，草芥结草籽，有些果子能吃

我喜欢的不止一种

冬天是父亲的，隔壁卧着的是羊和牛。它们在寂静中反刍

有时晃一晃脖子上的麻绳

可惜那些草总是不够吃，吃着吃着就没有了

常常是在冬天的夜晚

下雪的夜晚，牛羊在圈内。猪在棚下

它们一定是饿了，它们发出轻微的声响

5. 行行问风俗

东风渐起的夜晚，兰江率先知晓

小小的水波轻拍江岩

间或有鸟的叫声。鸟为仓庚，不知道它们

栖身在哪一片林子

时为仲春，再过几天就是惊蛰了

檫树花爆出金黄的火焰

去兰溪吧。兰阴山下是兰江

岩上兰花开得清雅。苣草幽静得宛如处子

兰溪的良田何止万亩，春种七彩油菜

秋收灿烂水稻。冬天是小雪的，来和不来都给它留着

竹林在上，竹叶新发。兰江在下

江畔有蚱蜢舟。小小的，乌乌的，仅供两人乘坐

可以一路棹歌，整个兰溪都在水中了，现在是春天

整个兰溪都在春风里

“兰溪三月桃花雨”，整个兰溪的美风

古老的罗汉松知道。松下吃水米糕的人知道

《踏歌词》曰：一弯凉月不见，但闻隐隐春雷

万物生发，鲤鱼夜半惊醒

6. 打更词

在一堆旧器物当中，作为计时器的滴漏

不见了，时间还在继续

作为名词的时间，借助提梁、浮箭

刻度线在浮光里上下划动

作为动词的时间，在打更人击鼓

喊落更了，由门内转向九街十坊

作为助词的时间，在马灯光照，水靴移动

的晦暗处出现或消隐

作为形容词的时间，通过铜锣和木梆的

交替发声，传遍每一条幽深的巷子

在那个年代，人们多步行，少车马

宵禁社令通行各地。时间混合了

酒、油漆、皮革、麻布、木料的气息

被打更人用方言一路喊出

在雨天潮湿。有时又雪一样飘浮

作为一门浅显的技艺，适合年老的

身有残疾的，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

现今上述都成了旧物，蒙着一层灰

在钟鼓楼，没有人再喊落更了

在城郊，没有人在为时间着急

一条河自动解除了巡夜制

7. 一曲

开裂的笛子，一样被称作乐器

爬进去的小蚂蚁，有一会了，不见它出来

它可能还在幽暗的竹腔中，踽踽地走

代替一曲《姑苏行》

沿途经过的六个月亮，逐个都擦拭一遍

8. 雁

弘一说，人生不过三万天，借副皮囊而已

本着有借有还的契约精神

成熟后脱落的种子。融化的雪

春天的小雨。雁回头。挂青回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