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浩东
久居鹏城,生活匆忙,原以为关于老祖屋的记忆渐已远去。忽一日,老弟来电称老祖屋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不日将议修葺之事,儿时的老祖屋,便涌上心头,愈发强烈。
老祖屋位于五华县水寨澄塘村低坝(旧称水寨,现改名河东),始建于清代乾隆年间,乃戴氏先祖圣华公首创,算来已有数百年了。祖屋是客家围龙屋的制式,三进厅堂,左右横房,天井里常年蓄着一池清水。老祖屋正面设左中右三个大门,6个石墩皆用花岗岩打造,历经数百年风雨,历久弥新。屋前大门坪甚是开阔,坪前一口水塘,青萍点点,时有游鱼唼喋。屋后不远,一片青翠竹林,风过处飒飒作响,时常掉落几片竹壳。捡竹壳烧火,也是孩童必习之作。竹林旁又是一口大水塘,与屋前的遥相呼应。右边一条小溪,水极清浅,潺潺流过两座石板桥,终年不息。阿婶们常在桥边浣衣,小孩借机下溪戏水,不亦乐乎。这小溪连着两口水塘,四下里尽是稻田,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
老祖屋正门上悬一匾,书“煌辉席经”四字,乃从右向左读之。两旁楹联,右曰“注礼家声”,左曰“解经门第”。少时不解其意,常仰首呆看那墨迹,只觉得深奥。后来略识几个字,疑心祖上莫非与汉代治《礼》的大小戴有甚么瓜葛?然而考据一事,非我所能,只得存疑罢了。
中厅曾悬一横匾,一面书“贡元”,一面书“五代同堂”。听说圣华公寿数极高,得见第五代高旺公降生,故有此誉。可惜这匾后来被贼人窃去,至今不知所终。我想那贼人未必晓得这匾的价值,不过当作一块旧木劈了烧火,亦未可知。
昔年祖屋内住着戴氏族人几十家,上百口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用饭时分,大人小孩皆捧碗而出,或坐或蹲于门坪上,一边扒饭,一边闲话。家中的菜蔬,邻里的长短,甚至远在京城的国事,都在咀嚼声中流转。夏夜纳凉,门坪上人影幢幢,蒲扇轻摇,家长里短的声口伴着蛙鸣,竟自混成一片天然的乐曲。
于我辈小儿,小溪、水塘与周遭田地,不啻为极乐世界。夏日跳进塘中学泅水,扑腾起无数水花;或执竿垂钓,虽十钓九空,亦乐此不疲。稻田和菜地里,黄鳝和“拐里”(客家话谓青蛙)极多,我们常以蚯蚓为饵,钓得一二,便欢喜不胜。童年光阴,多消磨于此等欢趣中。
最喜便是年节了。一入腊月,家家磨豆腐,割猪肉,做甜板,剁肉丸,空气里弥漫着豆腥与肉香。祖屋内有2座石兜,过年时需轮流排队使用,甚至三更半夜,仍有族人赶制年糕,石兜的“嗒嗒”声经久不息,却也不觉烦躁,想必过年都想好事,不拘小节了。除夕之日,长辈早早带领家人去“挂纸”,祭拜先人,完事后便是准备年夜饭。下午4时左右,鞭炮声便不绝于耳,小孩们穿着新衣,兜里揣着红包,嘴里塞满美食,只觉得天下乐事,莫过于此。正月十四上灯,族人聚于老屋,锣鼓喧天,烟花爆竹腾空而起,整座老屋仿佛铺满了红地毯。
而今老祖屋早已人去屋空,多处倾圮,荒草没膝。近日族人倡议修缮,不觉心动。那些旧日光影,忽然都鲜活起来——原来它们并未远去。老屋虽老,终究是我们来的地方,纵使墙垣斑驳,梁椽腐朽,那血脉中的记忆,又如何能轻易倒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