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不太能懂这种伤心。问母亲:班主任是官职吗?不做会怎么样呢?母亲说,不是官职,不做一个月会少200块钱,但会多很多时间。
那不是好事吗?我在逻辑上这样推断。但在潜意识里我莫名知道——来年教师节,我们家大概不会再这样热闹了。
还有大概是,我再去母亲学校时,不会有那么多学生与我玩耍了。
每次我母亲留堂补课时,会让我放学后去教室找她。班上的哥哥姐姐会争着让我坐在他们旁边,他们教我把包书的挂历纸反铺在课本的图案上,在另一面用铅笔涂黑,这样反面就会把图画印下来。我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但这时就会有人在旁边挑唆我:去给你妈妈说你饿了吧。我总是说:我不饿。母亲发现后,就会叹一口气,解散放学。所以母亲班上的学生总是很开心看到我,这意味着能提早放学回家了。
母亲回家时总是警告我,不要总缠着哪个哥哥姐姐玩。“你以为他们是真的喜欢你吗?”我慢慢也能觉察出陪着我玩的哥哥姐姐们的敷衍,以及在母亲不在时,他们遇上我时不耐烦的目光。
小孩的敏感度,是比常人想象的要高的。这也是我从不去讨好我小学班主任的小孩的原因。小学班主任家的小男孩,也是常被带到办公室。一群小孩讨好着一个更小的小孩。能有什么用呢?所有虚伪敷衍讨好,小孩其实是知道的。
这个班的小学同学,在毕业十周年时候,举行过一次同学会。提到这个班主任时,是满满的怨怼之气。她体罚学生,罚不完成作业的人蹲进讲台里面听课,对不给她送礼的学生在课堂上打击报复,即使是成绩好的学生,也被她的“喜欢”和“不喜欢”影响着每天的心情,一个班的人每天战战兢兢,即使在长大后的我们看来,她也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一群人在回忆的时候,都说我幸运。说我没有送礼,也得到了很好的对待,他们听说是班主任误以为我父亲是一个还算大的官,所以对我很和善。
同学会时说起她,是因为她家出了大事。这个班主任调任之后,新学校在铁轨旁,她的小孩去学校玩耍时被火车压死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想起那个常去办公室的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还记得他在办公桌后眼睛忽闪忽闪的样子。
而我的同学们,提起那个班主任时仍咬牙切齿,童年时蹲讲台底和被辱骂的伤痛在长大后才能倾诉而出,讲起这件事,小孩可怜又无辜,但他们把这称为那个班主任的“报应”。
听到这两个字时,我脊背是一凉的。
我曾经有没有承受母亲班上学生的怨念呢?大概也是有的。
3
母亲没有带完的那一届学生,成为她永久的伤痛,在他们毕业查了成绩之后,渐渐不再提起。和我预感的一样,在毕业之后,他们成为了面目最为模糊的一届。
反而是母亲带的前几届学生,每年教师节时还会来看她。带一届学生是三年,三年又三年,其实能数出来的就两三届。我最熟的是96届,是母亲完整带完的最后一届。他们每次来的人都不少,但有一个我当年最喜欢的帅哥哥来的次数很少。我一问起,原来又是一桩有过节的往事。
每届中考时,每个班都有加分名额,母亲教的班那一年有两个名额,一个加十分,一个加五分。当年他们班成绩最好的,一个是那个帅哥哥,还有一个是有兔唇的男孩,我小时候每次看到他总会躲,还有一个是当班长的女生。母亲把加十分的名额给了那个兔唇男孩,确实出于同情心的偏袒。而女班长因为成绩够保送没要加分,所以帅哥哥加了五分。因为加分的事,母亲觉得这三个她的得意门生和她分出了亲疏远近。
教师有没有自己的私心和顾虑呢?当然是有的。母亲从不在我面前讳言这一点。
如果说什么让我觉得有些奇怪,那就是她从不忌讳让我知晓这世界并非总是美好的事实。我在学校遇到的困惑,总能很快得到她的解答。出现在我面前的老师们,除了为人师表的那一面之外,我也总能了解到他们人性中更丰富的一面。
我最喜欢的英语老师,因为长期生病而体弱,因此只能负责一个班的教学。她在我们初三的时候抛下我们去教了其他班,当时着实让我们伤心了一场。但她屈居于这个小学校,大概也是因为身体的原因。我的数学老师,厉害到让我害怕,但在批入学分班卷的时候,她把我叫去她家,问我同等分数下哪些同学的体育比较好。我的几个小学同学,大概这辈子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进入别人挤破头送礼都进不来的重点班。
在这些人性中,我的班主任是最公正的一位。可即使是这公正,也是有着权衡的一面。她会因为我作文写得好对我欣赏有加,但在表扬我的时候却对全班说,我是“笨鸟先飞”。她会因为我总拿年级第一而有所偏爱,但也会因为我成绩好,拆散我和同样成绩好的女孩子,不让我们坐同桌,给我安排的新同桌是另一个教师子女,这个最开始仇视我的调皮男孩和我同桌之后成了我被全班霸凌的导火索。但在我被全班霸凌的时候,班主任又站了出来维护我的尊严。
不过是有着弱点的复杂人类罢了。只不过有些人弱点多一些,有些人复杂的位面多一些。我想得很开。或许是在少年时期获取太多样本的原因,我十分善于分析人性,对人性的复杂非常包容,也很难对人性失望。我度过了一个看穿大人复杂面孔的少年时代。
这样的分析,在我毕业后很自然地停止了。然而人生漫长,不到最后总是看不穿结局。母亲在退休后接受了返聘,因为早早离开了繁重的班主任岗位,她有着较同龄人更康健的身体,退休前做着轻松的工作。被“偷桃子”的伤心和失去的精神气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温养回来了,几乎忘记了“仇人”的话题。只是偶尔在路上遇到时,会惊觉对方老得出乎意料。
母亲后来的学生,果然如流水,没有再听她提过任何一个名字。但她当班主任带的最后一届学生,却像空山的回声般,很久之后还会有几声回响。某年旅游时,母亲见到了中考时没加到分那个姐姐,听到母亲来到她工作的城市,她怀着孕,挺着很大的肚子,也要来见母亲一面。见面时间很短,我看着当年我坐在她旁边玩耍的少女,有着温润的模样,细细和母亲讲着她的近况。母亲非常高兴,像是很久前投掷出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那些关于复杂人性的教导,也从母亲的话题里消失。退休老师活动时,母亲会给我看集体照,细数给我上过课的老师,那些曾经的复杂全都变成了对衰老程度的感慨。
那些衰老,不知为何,总让人特别心软。班主任语文老师的公正,英语老师的优雅,数学老师的严厉,全融化在其中,像一下子把一个人看完了一生。
老师也不过是有着弱点的复杂人类。
我再咀嚼年少时下定论的这句话,有了不同体会。人生漫长,人性复杂,不到最后无法定论。我理解了那位怀孕的姐姐挺着不便的肚子来见母亲的奔赴。人生总会成长到这一天,沧海烟云,大浪淘沙,留下一些复杂后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