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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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因为母亲是老师的关系,我对“老师”这个词并没有神圣的刻板印象。我比同龄人更早知道,老师也不过是有着弱点的复杂人类。
小学五年级时,我家搬到教师公寓,全市中学老师都有机会在这里获得分配的住房。我的中学老师是我的邻居,我玩伴的父母是老师,我母亲的仇人也是老师。他们在同样的称呼下,有着非常不同的面貌。
我母亲的仇人,是个宋姓的女老师。在路上遇到时,两个人会视彼此为空气就这样走过去。这是个非常尴尬的过程,因为这种相遇相当频繁。母亲的学校离教师公寓只有五分钟路程,学校的老师习惯下课就回家,上课才出门,这就显得这条短路上的交际十分繁忙。
我单独遇上那位宋老师时,会因为怕尴尬叫上她一声,她也会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对我应一声。在我长大之后,会将这所不大的学校里的复杂人际关系概括为一句“庙小妖风大”,但在当时,那就是我逃不出的生活圈。学校里的老师,对我而言都有着双重身份。
我楼下住的一位数学老师,是个异常矮小的男人,这种生理上的缺陷导致他只能娶一个粗鲁的矮胖女人。女人没有工作,以在小区院子里占道卖烧烤为生,烟熏火燎的,晚上空气正好时,一栋楼的人都不敢开窗。有人投诉,她就在下面扯着嗓子对着一栋楼骂回去,用词非常脏,光是听着都让人觉得污秽。
她不仅骂旁人,也骂老公和儿子,嗓门大,细节多,让家务事暴露在邻里之间,搞得大家都毫无尊严可言。有一次她骂儿子时,正坐在一楼自家防盗窗下面洗鸡肠子,把洗鸡肠的辛苦和赚钱养育儿子的不易混在一起骂,讲如何把鸡屎从肠子里一点一点地捋出来,细节而生动,以致我每次便秘时总想起这个骂段。而在每次看到她儿子那个小萝卜头时,也总会联想起鸡肠和鸡屎。
和家中的窝囊形象不同,这个数学老师的业务能力却很强。在假期给全年级优等生上奥数培训时他是主力,可以接住这个年级思维最活跃的学生的超纲提问,而不像某些重点班的老师,可以把全班带出很好的平均分,却在下课时对着拿着超纲问题去问的学生支支吾吾。一个老师的专业能力到哪里,没有比学生更清楚的了。
这个数学老师在寒假奥赛班讲台上的精神气,让我保持着对他的一点尊重。初中老师要获得一点尊重,是很难得的。
台下这群青春期小孩,他们会审视老师的穿着、身材、习惯,甚至家事。某老师太胖,某老师每节课都换一身衣服,某老师上课总是不拉裤链,某老师中午在办公室打赤膊,有同学去问问题时连忙穿上的狼狈样子真可笑……
所有老师都会被这样嘲笑一遭,但哪些老师是要尊重的,哪些是可以不放在眼里的,这种分辨是小孩不言自明的天赋。班主任是他们最怕的,其次是主课老师们,最后是可以不放在眼里的副科老师们。一个老师所教的科目的重要性和受学生尊重的程度成正比。青春期的小孩早就有这般的势利。
生活细节被知晓得越少的老师,被攻击的机会会越少。我,和那些我知道生活细节的老师,互相握着把柄一般在生活。他们脸上很少现出我知道他们家事的尴尬,因为从小看着我长大,我和我的家庭对他们来说也并不是秘密。
2
如果说上课时的这点精神气,维持着学生对教师的尊重。记忆中,我母亲的精神气,是在我上小学时某一年时消失的。
那一年,她被剥夺了班主任的职务。用我母亲的话来说,这是“摘桃子”,费心从初一带上来的一个班,在初三开始前被个别学生去校长办公室打小报告,说希望换班主任。母亲认定是后来接替她的宋姓老师唆使的。
我相信母亲的说辞。因为那一年的教师节,家里仍然来了很多学生。他们到家里来诉说着对母亲高跟鞋声音的怀念,说新来的班主任走路像幽灵没有声息,“阴得很”。学生们说着新班主任的各种坏话,抚慰了母亲受伤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