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维维
北方的秋意,最先弯下腰的是稻穗。风扫过田埂,稻浪起伏,沙沙地响,像大地铺开了画纸。我踩着新割的稻茬,抓一把黑土,潮乎乎的,像真能攥出油似的。远处收割机“轰隆隆”地响,稻秆被齐刷刷切断,金黄的谷粒顺着铁皮管道“哗啦啦”涌进粮斗,惊起的麻雀“扑棱棱”飞散,像撒向空中的草籽。
东边那片稻田最是好看。黄的、白的、橙的、紫的、绿的稻禾,在黑土地上铺开一幅幅巨画。你看那“垦荒岁月”,拓荒者肩扛镐头的身影在稻浪里若隐若现,身后沉甸甸的谷穗上,竟“结”着当年的煤油灯和地窨子模型,风一吹,晃出点点微光。“新农图景”更妙,红瓦房挨着亮闪闪的光伏板,笔直的水渠绕着蔬菜大棚,稻穗儿在画里自在摇着。最醒目的还是那“时代号”列车,车头昂扬向前,车身上,北京青年垦荒队的老照片与如今现代化大粮仓的新景叠印交融,连车窗玻璃都“映”着无人机掠过的影子。观景台上游人不断,一个穿白裙子的小姑娘正踮着脚拍照,阳光穿过她飞扬的裙摆,在稻浪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这画让我想起在深圳夜空看到的无人机表演的画面。几百上千架无人机,像被无形丝线牵着的星子,在墨蓝天幕上灵动变幻。忽而聚成展翅的大鹏,忽而化作错落的楼群,从旧日低矮的厂房到今日摩天的广厦,如一场时光的微缩电影;时而又见无数光影小人奔跑、汇聚,忽地散作漫天星辰。那南方的天幕,与北方的稻画遥相呼应,一个扎根大地,一个翱翔天际,却同样讲述着这个时代的故事。
“别糟蹋稻子!”父亲的声音,忽然在记忆深处响起。那是我头一回跟他去抢收。“老李,你那垄快撵上不?”他朝隔壁喊着,左脚往前一踏,左胳膊肘顺势压住稻丛,镰刀贴着地皮往后猛一拽,“嚓”的一声,七八丛稻子就服帖地倒进臂弯。我蹲在田埂上,看大人们你追我赶。王伯伯刚领先半垄,李叔的镰刀又“嚓嚓嚓”地追上来。我一会儿给父亲喊“加油”,一会儿追着红蜻蜓跑,手里还揪着稻穗乱晃。父亲听见动静,从稻浪里直起身:“稻子可不是拿来玩的。”他走过来,捡起我弄掉的谷粒,捏在手指尖给我看:“你爷爷那会儿,这一粒,就是一条命。”父亲的声音混在“嚓嚓”的割稻声里,成了我最深刻的童年记忆。
后来,我才明白这话的分量。爷爷刚到北大荒时地里长的全是荒草。他们住的是地窨子,屋顶苫着草,夜里耗子在房梁上追逐打闹,听得清清楚楚。春播时冻土还没化透,爷爷和战友们抡圆了镐头刨、铁锹挖,镐头砸下去,冻土上只留个白印子,手上的血泡磨破了,就抹点灶灰接着干。“那时候掉粒米在地上,得捡起来吹吹土,哪怕沾着草屑也得咽下去。”父亲说这话时,用手敲了敲粮仓的木头柱子,“笃笃”的声音,像是在敲当年苦日子的门。
再后来,农场盼来了第一台拖拉机。父亲记得真真儿的,他追着那“突突突”吼叫的铁家伙跑了半里地,看它翻起黑油油、亮闪闪的土浪。“这家伙,一天能耕三十亩!顶咱十个壮劳力!”父亲的声音里满是惊叹。又过了些年,收割机也开进了田地,金黄的稻浪被大口吞进去,饱满的谷粒像瀑布一样“哗啦啦”倾泻而出。父亲望着粮斗,长长舒了口气:“这下,总算不用饿肚子了。”可他那会儿哪能想到,有一天,这些种地的铁家伙,竟能像画笔一样,在这辽阔的大地上作画呢?
风又吹过稻田,沙沙声里,仿佛揉进了爷爷的镐头声、父亲的“铁牛”轰鸣,还有无人机的嗡鸣。从镐头到铁牛,再到指尖轻点的屏幕,工具变了一茬又一茬,可人们想过好日子的那份心劲儿,从来就没变过。以前愁的是“锅里有没有”,现在想的是“地里美不美”;从前手里的家伙什儿是为了活命,如今手中的机器,是为了让活着的每一刻都更好。
“时代号”列车在稻浪里轻轻摇晃,车头向南,沿着稻穗铺成的轨道,驶向南方那片星光点点的夜空。它载着北方的画卷,去完成这场横跨山河的南北对画。俯仰之间,天地为纸,稻浪、无人机为笔,以万家灯火追求美好生活为落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