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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2
星期日
当前报纸名称:宝安日报

十年生死泪未断

日期: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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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13版:凤凰山·有凤来仪       上一篇    下一篇

邱桂兰

女,广东高州人,中学语文老师,茂名市作协会员。写作的目的既是让自己回头看,也为学生树立榜样。作品见《宝安文学》《莲池周刊》《茂名日报》等。

每当读到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我的心就会咯噔一下,眼泪禁不住簌簌地往下掉。苏轼悼念的是亡妻,而我怀念的是母亲。

从2015年到2025年,母亲离开我已有十年时间。在这十年里,与母亲有关的物品一点点地消失,甚至家里那部也是唯一一部保存着母亲声音的手机,也彻底开不了机,充电是黑屏,不充电也是黑屏,手机仿佛进入第三世界,那幽深而又绝望的黑是横亘在我和母亲的未知空间。我抵达不到,母亲也跨越不了。母女情缘已终结十年。

我时常在记忆中搜索关于小时候那些吃喝拉撒的事。母亲和天下母亲一样,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们拉扯大,没有苦难的宣扬,更没有狗血的煽情,但村里人都说母亲把我们养得很好,一个个都水灵灵的,一个个都漂亮,像极了母亲年轻的时候。更了不起的是,母亲目不识丁,却把我们姐妹都培养成大学生,大姐还是村里的第一位女大学生。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大学毕业后参加教师招聘考试,从准备复习到正式进入考场有一个月的间隔,那段时间母亲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这是我后来考完试才知道的。母亲睡不着是担心我考不上,毕竟那时两个姐姐都有了一份正式的在编工作。因为超生的缘故,我是在别人家养大的,母亲总认为因为没能亲自照顾我的原因,导致我没姐姐漂亮,也没姐姐聪明,更没姐姐善于待人接物。若我找不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估计母亲会愧疚一辈子。

在母亲的担忧与紧锁的眉头中,我成功上岸。母亲得知消息后,笑得如同孩子,把我使劲地抱了半刻钟,然后急匆匆地去买拜祭用品感谢祖宗。在一个阳光洒满大地的早上,母亲还带我到冼太庙还神。在考试之前,母亲来过冼太庙许诺,说如果我能考上,会带我来跪拜谢恩。在神像前,母亲带着我三拜九叩,喃喃自语,感谢冼太的保佑,感谢神灵的眷顾。那一刻,我并不觉得母亲的行为愚昧、迷信,那是一种淋漓尽致的母爱。母亲懂得不多,但她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我们的成长。洒满阳光的冼太广场,虔诚的母亲披着一身的光辉,照耀我前行。

母亲去世后的几年,我在梦里时常会见到母亲。她还是穿着黑裤和花衣裳笑意盈盈地问:桂兰,什么时候回家吃饭?而我总会急切而又兴奋地回答:妈,我今晚就回,我想吃您做的猪大肠酿糯米,还有白切鸡……但每次都未等我说完,也等不及我再细看一下母亲就惊醒了。借着窗外的路灯光,我望着泛白的蚊帐,泪湿枕巾。长夜漫漫,母亲你在那边还好吗?

母亲在世时,我们姐妹就都各自出嫁进入了新的家庭。她担心我们作为新媳妇,受委屈,也怕我们在新家吃不好,吃不习惯,便在楼顶上养了四五十只鸡,每周六都让我们姐妹几个带着孩子回家吃饭。那一天是母亲的劳动日,也是母亲的幸福日。爸妈会在清晨的五六点就起床,洗锅、烧水、杀鸡,忙碌一个上午,从白切鸡到猪大肠酿糯米,从鱿鱼炒苦瓜到玉米饼,那一道道简单又朴实,给我们做带着烟火气的美味佳肴。那时候母亲的身体已大不如前,每走三步就要歇一步。母亲常念叨,已经活了一世,现在活的每一天都是赚的。以前不懂母亲说的一世是多长,后来才听村里人说一世就是六十岁。回想起来,母亲六十多岁便能很坦然地面对这个世界的生死,我既佩服又伤感。母亲拼尽全力用她剩下的年岁,为我们姐妹撑起一个独立而又舒服的空间。

在某个周六,我起了个大早,原想着今天要在母亲家聚餐,想提前去打打下手。谁料一到娘家,父亲却说母亲出去买菜近两小时,还没有回来,不知是菜买多了,还是有什么事。我一听,赶紧冲下楼骑上小电驴沿着菜市场的路焦急又烦躁地寻。找了一条又一条巷子,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见了母亲惨白着脸、扶着墙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一滴一滴往外冒,旁边放着一个个装着各类肉菜的袋子。我忍着泪,扶母亲上车。

经过这事,我们姐妹还特意召开了家庭会议,打算取消每周六的家庭聚会,不料却遭到母亲的强烈反对。她说现在的肉类都是饲料养的,一味的促生长,没啥营养,大家工作辛苦,每周来吃一顿自家养的鸡,对身体好。我们都扭不过母亲只好作罢。后来我计划每周六都早起一小时,然后去帮母亲准备聚餐的饭菜,哪曾想一到周六自己竟懒癌上身,躺在床上怎么也早起不来。母亲却毫无怨言,一周接一周,一年又一年,为我们姐妹婚后的一同相聚,提供着机会和场所。在母亲满足而幸福的笑容中,姐妹们暂时逃离着新家庭的局促和不适,找回女儿家的幸福和快乐,大概是有妈妈在,我们都还是个孩子。可母亲却在岁月的变更和病痛的折磨下,彻底离开了我们。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母亲走的那天。

那天我还像往常一样到母亲楼下,刚锁好小电驴,母亲就下到了。她说:“桂兰,你自己来,孩子们呢?”

“孩子们还在睡,所以趁早送些菜给你。妈,我就不上去了,怕孩子醒了找不着我。”

“你快回去吧,小孩小着呢,离不开妈妈。”

在母亲把菜拿上楼之后,约摸两三分钟,我调转车头准备离开。“桂兰!”父亲惊慌的声音从楼上传下来。我抬头一看,父亲脸色已大变,他从阳台上探头出来,声音颤抖、焦急又绝望地喊:“快、快,你妈晕倒了,快不行了!”

一听这话,我脑子里如同被雷劈了一样,一下子空白了。好一会我才缓过神,打120、打电话给姐姐,然后冲上楼试图背上母亲送去医院。奈何我这不中用的女儿,面对那软趴趴的身体,我竟连把母亲放上背都放不了,更别提送医院了。待120急救车赶到,母亲已彻底离开了我们,彻底离开了这个美好的世界。

那一年,因过度悲伤,我轻了20斤。那一年,让我明白了人类的悲伤并不相通,我承受着巨大的悲痛,而街上充满着欢声笑语,朋友们依然阳光灿烂。也是那一年,我懂得了生命的无常,别人的生死离别只是一个故事,只有自己经历过才懂得珍惜的深层含义。

十年后的今天,我还常常想,如果当时我有急救知识,如果我是医生或护士,母亲是不是就不会走?就可以和我们多相处几年,十几年或几十年?可惜没有如果,这些问题至今仍刺痛着我。我一直不敢探寻所谓的真相,不敢彻底地向医生朋友请教,毕竟母亲早已离开,即使知道真相,只能让悲伤更悲,让绝望更绝。

十年,母亲离开我已经十年。冥冥中我总在坚信,只要有关母亲的记忆还在,母亲就还在。墨西哥文化传统观念认为:人会经历三次死亡,第一次是生理的死亡,第二次是下葬时的社会性死亡,第三次是被所有人遗忘的终极死亡。

母亲,但愿你在天国和我想你一样,也想着我,想着你的孩子们,想着你的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