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收集“人”的脚步声了,胖的瘦的、男的女的、穿皮鞋的、穿靴子的甚至光脚的;但是他忘了踩雪的不仅仅有人,还有动物!邮件是撤不回了,赶紧补救。苏迪列了个表,把能想到的动物全都列了上去,好家伙,能办个动物园了。干吧!苏迪从动物踩雪声又联想到动物叫声,也顺便一起集齐;万一神兽边走边吼呢?还有,万一它们在雪地里奔跑呢?跑也分疾速的和慢速的吧?
他这一干,昏天黑地,从早到晚。
4
咔嗒,咔嗒。苏迪操作着鼠标,感觉血液在手指上聚集,手腕变得麻木。天色渐暗,房间里已经辨不清东西了,公司已空无一人,苏迪打开桌上的台灯。窗外的街道变成了深蓝,又变成浅灰。
苏迪干到半夜,才把第二封邮件压缩包发了出去,便一头扎在桌上睡着了,鼾声漫溯,伴他追逐梦里的末日魔族、雪域神兽去了。
“小胖,小胖!”苏迪睡眼惺忪地被人推醒,竟是陈翰,苏迪立即弹起身,头发支棱着,跟桌上的青草娃娃似的,“陈老师!”苏迪说。
陈翰站在那里,像往常那样严肃,肩胛靠在门框上,双臂抱在胸前,两手握着胳膊肘。窗外亮了,台灯在桌子上投下一汪灯光,将一半已经融入晨曦的园区轮廓关在窗外,也照亮了陈翰的存在。他也是彻夜未眠的样子,黑眼圈,眼窝深陷,但眼里还是闪出不易察觉的光,他说:“去会议室睡会儿!”
苏迪看看手机,五点多,但他看陈翰完全不困的样子,他说:“不睡了!”
陈翰一招手,发出“随我来”的指令,苏迪跟着他往前走去。苏迪的心蹦蹦跳,陈翰手臂一张,拟音室门开得大大的,他自己径直走了进去。苏迪迟疑一下,赶紧跟上。
光线昏暗,但能感觉里面空间深远,比想象中大多了。苏迪像一头栽进了一个陌生世界,层层裹挟,不辨东西,只能靠双手和呼吸指引着前行。
等眼睛适应了昏暗,苏迪看到这是一个隔音室,地面是各样材质拼接;地毯、瓷砖、木板、泥土,泥地上还有个夯实的坑……收纳箱几乎堆到天花板,巨大的置物架上堆满各种金属制品、木块树枝及各种零碎物质。瓶瓶罐罐众多,像个实验室又像售卖药剂药铺。在这个背景里,陈翰像福卷演的那版奇异博士,拥有独特气场和魅力。
陈翰招呼他坐下,他这才看到堆头深处有两个旧沙发,苏迪屁股挨了点边儿坐下,眼睛还忍不住四处环顾。陈翰一边拾掇着零碎,一边说:“小胖你说说,你怎么找了这么多素材?”
苏迪说:“咱们要做的片子《雪域》是奇幻题材,里面有很多虚拟飞禽走兽,脚步声最重要,可增强场景感;现在,还不知道它们的脚趾是什么样的,是有骨疣的,还是带肉垫儿的……还有,它们咆哮声都得合成,就比如说《侏罗纪公园》里霸王龙那一嗓子,其实是用慢速象吼声和老虎咆哮声混合而成,后面还加入了短吻鳄的怒音……素材得混合用,所以,多备点……”
陈翰在小操作台上摆弄,磨豆机声音迅疾沉稳,咖啡香气在空气中逸散。他说:“一会儿跟我去笔架山走走,怎么样,体力跟得上吗?”
苏迪说:“我体力没问题!”
陈翰端来两杯咖啡,又拿出点心,说:“吃点喝点,然后去眯一会儿,走的时候我叫你……”
苏迪蜷在会议室沙发里,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舒服的床,豌豆公主也享受不着——陈翰初步认可自己了!苏迪舒心,闭眼安睡。梦里,他看见小时候养的几只小母鸡会飞,它们扑腾着短小的翅膀,忽地飞起来,苏迪大喊它们的名字:“黑头、二南瓜,三傻!”,它们却头也不回,超光速地飞走消失。爷爷买了几只小鸡雏,养在楼道里,说等几个月,就可以天天换着样儿吃鸡蛋了。小苏迪去路灯下抓蛐蛐喂鸡;蛐蛐中,“油葫芦”肥大,叫声“哟哟”的,大头叫声“梆梆梆”,嘴尖的那种叫起来是“笃笃”声,这种咬人,苏迪不敢抓,用拖鞋打晕,提着须子收入匣中。黑头最霸道,抢食儿完全没有对手,爷爷说黑头太肥了,以后下蛋肯定下不过二南瓜和三傻。小鸡们慢慢大了,想不到,竟来了黄鼠狼,把眼瞅着要下蛋的鸡叼了去,只剩下一地的血渍和飘散的绒毛。小苏迪哭了很久,眼泪像小溪一样顺着脸颊流,不是为了吃鸡蛋,而是为那三只小母鸡可怜的命运。
5
笔架山公园林鸟多,清晨画眉叫得好听,鸣音清澈婉转。陈翰带着苏迪,一前一后走在登山步道上,他们走走停停,麦克风开开关关。凤头鹃活跃于高而暴露的树枝间,不似一般鸟儿那样喜欢藏匿于浓密的枝叶丛中,不过它也长得真美,高耸的黑色发冠,栗红色的翅膀,闪着蓝色光泽的背及长尾巴,还戴一条“白围巾”。黑喉噪鹛灰秃秃的,不好看,但叫声圆润悦耳;一只凤头鹰在头上飞着,哑哑地叫了一会儿又转方向飞开去了。
陈翰喜欢到处看,到处听,他说出来转转能加深对声音的理解和用法,他觉得万物都在与人对话;说着固态、液态或气态的语言,声部由高而中而低而耳语而密语而沉默。
十点多太阳出来,开启暴晒模式,鸟儿躲荫凉去了。两个人下山,采音用了两个小时,收获颇丰,看陈翰的表情柔和,苏迪问:陈老师,今天集中采鸟儿音,是为了用在《雪域》里的鸟吗?陈翰说:“是,也不是。”走了几个台阶后,他停住脚步,吐纳着新鲜空气,胸廓起伏。他说:“片子里有个‘雪凤凰’的角色,我很喜欢,我一直在研究凤凰鸣叫……还有,在我看来,季节是可以按照声音标签分的,鸟鸣是秋天笔架山的声音;城市也有各自的声音标签,北京是鸽哨声,广东是冲泡功夫茶的倒水声;深圳是便利店进门的叮咚声……”
苏迪说:“我第一次听说……懂了,我可以用这个概念给文件分大类。”
陈翰问:“你为啥想做拟音师?拟音师有啥好,容易耳眩晕,这是职业病,还有,神经衰弱,晚上有点声音就睡不好……”
苏迪说:“我没想明白……开始只想多一个技能多一个饭碗,学着学着就上瘾了。”苏迪想起,似乎自己从小就对声音敏感。爷爷吃饭凑合,咸菜粥馒头,做一顿吃三天,小苏迪来了之后,他拿手菜是炒土豆丝、炖豆腐和醋熘白菜,偶尔炒个鸡蛋,还不舍得放油。小苏迪饿醒,他听到天籁瑟瑟耸动,长一声,短一声。用手捂住耳朵,像包饺子把耳朵合拢起来,此时就听到哗哗声,声音越来越大,像战场上炮弹爆炸声。因为馋,小苏迪还是顺风耳;卖“叮叮糖”的小贩拿着铁锤,敲手里的铁块儿,发出“叮叮当,叮叮当”声儿,“十里八村外”(爷爷语),小苏迪就旋风般冲出去了。叮叮糖一毛钱一大块,还能拿破衣服旧瓶子换,小苏迪干过把瓶内酱油倒碗里,自己拿着瓶子去换糖的事儿,老式酱油容易坏,这么一折腾肯定长“白醭”……
“凤凰鸣叫的合成音是个难点,今天的素材我放共享文件夹里,你试着做做凤鸣,三天时间,交作业!”陈翰的话把他从漫无边际的回忆中拉回来。
苏迪说,好!他觉得自己像个运动员,被推上赛场,挑战一项连着一项,但他心里很热,像被童年那种圆圆的暖手炉烘着……
6
郑敏敏拍了一下正伏案的苏迪,吓了他一跳,郑敏敏说:“小胖啊,青草娃娃要浇水……”苏迪一抬头又把郑敏敏吓一跳,她说:“咦,你的嘴巴怎么肿得香肠似的?”
这两天,苏迪的生活像块平板,正看是工作,反看也是工作,上班就一头扎在电脑前,戴着耳机目不斜视;下班,熟练关掉公司最后一盏灯。对于工作任务,苏迪分解得越来越细致,工作量也越来越跨时浩大,凤凰鸣叫,他先做了一版,用腔色不同的鸟鸣合成,把音调调得丰富优美,但总觉得还少点什么,他又做了唢呐版的,他将采样的高音唢呐声加以变形,这版声音嘹亮高亢,响彻云霄。还不够,苏迪又试着自己录,他把保鲜膜绷在上嘴唇,下唇震动,发出响亮的鸣叫,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自控音长,不用拼凑素材,只是录了多次后,嘴巴肿了。
一周后,《雪域》合同搞定了。当几个主要角色拟音小样拿去一听,甲方就直接把预付款打了来,这时双方盖章流程还没走完,甲方说,这是对专业的尊重。陈翰说:“人家越是这样,咱们越要把好东西做出来!小胖,你任《雪域》项目组组长!”
苏迪向美好新生活连跑带跳前进,觉得自己福星高照。他在剑鞘影视旋风般顺利无阻,几乎惊到